在大城市打拼的女性精英，对事业和婚姻常常很难兼顾，找不到对的人，又错过最佳生育年龄。如今，她们选择去海外冷冻卵子，寻找合适的精子，为自己的生育争取一些空间。

故事时间：2016年

故事地点：洛杉矶

一

客服小刘给我客户的行程单时，我还奇怪：“怎么就一个人？”

小刘回道：“她是做冻卵的，一个人够了。”

我在洛杉矶一家公司做试管婴儿业务。汪雨是我在这里接待的第一位单身女性。在她之前，我接到的客户基本上都是来美国做试管和代孕的中年土豪夫妇。

汪雨到的这天，公司专职的司机正好送客户去圣地亚哥，我自己跑了趟机场，提前准备好写有“汪雨”的姓名牌。

乌泱泱的人流从机场出口大厅涌出来，一名面带冷色的女郎径直朝我走来。她棕色长发，蹬一双黑色过膝高跟皮靴，卫衣垂到膝盖上方，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段白皙的大腿，左臂夹着一件法国品牌的羽绒服。她就是汪雨。

我下意识地一低头：今天自己穿得活像个保姆。

她只有一个包和一个拉杆箱，我便没有出手帮忙，自惭形秽地走在前面，领她去停车场。

我早就从小刘那儿得知，汪雨的一些基本情况，她33岁，是外企白领。在车里，坐在副驾驶上的她很少说话，一股压迫感袭来。定了定神，我才向汪雨介绍了她在美国的具体行程和吃住事宜，让她准备好国内做的生殖基础检查结果（主要包括AMH性激素六项、基础卵泡，检查女性是否还具有生育能力），已经帮她预约了圣地亚哥的一家诊所第二天的门诊。

我们公司在美国有三家专做试管婴儿的合作诊所，国内的销售团队利用各种宣传手段，从国内介绍客户过来。近几年，国内同类型公司增多，竞争激烈。老板的策略是，国内团队只向客户收取很少的定金，我必须促成来美客户都选择我们指定的诊所，如果该客户后续要做选精、代孕等其他项目的话，利润相当可观。

介绍完行程后，我问她有没有什么问题。她歪头看向窗外洛杉矶的风景，转过脸来摇了摇头，那表情像是在说：我没所谓，你看着办吧。

二

2016年底，我转投洛杉矶一家上海小公司，老板杰夫一心想把公司做成跨国医疗集团。我主要负责公司在美国的试管婴儿业务。在国内，冻卵和代孕并不合法，一些不孕不育的夫妻，或需要找人代孕的人群（含夫妻与同性恋人），会把目光投向海外。

后来，客户群中出现了不少单身女性的身影，年龄多在29到35岁之间，教育背景好，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比如外企高管、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注册会计师，她们独立、自我，有的明言自己是不婚主义者。因为忙于事业、年龄增长，她们提前封存质量较高的卵子，以便将来生儿育女。

冻卵女性中的一部分人还做了选精生子，她们会根据捐精者的学历、身材、相貌等等，从精子库中选择已知优秀捐精者的精子，总费用在七万美金左右。

我还接待过自称公司CEO的女士，她先做冻卵，后选精代孕，全部花费超百万人民币。她曾告诉我，为了迎接新生儿，她换了一套大别墅；孩子生在美国，是美国公民，将来上国际学校，一年的费用六位数起步。

在车上，我和汪雨并无太多交流。将她送到公司安排的高档小区后，我问她是否满意。她四处看了看，依旧没什么表情：“行吧，将就住。”

我告诉她，明早司机来接她和另外两对夫妻一起，乘坐商务车去圣地亚哥的诊所。她垂下眼睑，黑亮的眼珠在眼眶里左右游移，她说：“你能不能单独送我去，我没去过圣地亚哥，想去旧城转转，也想登航空母舰。”

我还在犹豫，她说：“我给你五百美金，你看够吗？”我答应了。

第二天，我们到达诊所时，坐了一圈等待的人，几乎都在用中文交谈，这是诊所与多家国内中介合作良好的力证。环顾四周，在我们不远处坐着一对年轻女子，女人味十足的那个靠在打扮很酷的女性伴侣肩头，她俩面带疑惑地望向我们——我早已见怪不怪。

汪雨绮无人陪伴，她看了看我，“幸好我有你。”相处两天，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先是一愣，继而埋头偷笑，她也捂着嘴笑。这儿有着超出诊所的热闹，气氛缓和下来。

但没想到，和诊所的中国客户经理简单聊过之后，汪雨连医生都没有见，就拉我离开。在她之前，我带过来的客户基本上都与诊所签了约，客户们都希望尽快安排手术，尤其是冻卵客户，她们需要在经期第二天或第三天开始打排卵针，很多都是卡着点来美国，何必冒着错过最佳时间的风险挨个看诊所呢？

我疑惑地问：“是不是至少得见见大夫，他的口碑和经验……”

“没那个必要，她们的服务让我很不满意。”她直接打断了我。看她冷着一张脸，我暂时忍住了疑问。

汪雨要我陪她在洛杉矶逛逛，我们先游玩了中途岛号博物馆和圣地亚哥旧城，她认真听着解说员的介绍，不时抛出一些问题，英文说得相当流利，午饭选在一家墨西哥餐厅，看汪雨兴致不错，我问起她嫌弃那家诊所的缘由。她放下叉子，手肘撑在桌上，表情专注严谨。“他们的客户经理待客之道极不专业，让我不敢相信他们的医术。”

作者图 | 陪她在洛杉矶游玩

原来，和我们对接的经理詹妮先与紧邻我们座位的一对夫妻交谈，那对夫妻想找人代孕双胞胎，价格在20万美金左右。詹妮单膝跪地，仰视着他们，语气轻柔，目光诚恳。而到汪雨时，詹妮弯下腰俯视着她，告诉汪雨冻卵一次只需18000美金，“好像我是去她们公司购买廉价套餐的穷人一样。这种区别对待客户的做法我真接受不了，可能有人要说我矫情，但我就是受不了，因为我就是专业乙方！”

原来，汪雨在一家top级国际咨询公司，她们团队的服务对象，甲方公司的项目招标一出来，一堆同类咨询公司蜂拥而至你争我夺，为了拿下大case，她得用尽浑身解数讨好甲方负责人，陪吃陪玩，有时连甲方公司内斗，她也要帮忙去做“证人”。

“如果我们这行流行下跪的话，说不定我也会像詹妮那样下跪，但我不会挑着甲方跪。”汪雨撇撇嘴。

三

汪雨兴致盎然地和我说起一桩桩如何忙得脚不沾地的小故事，似乎忙碌于她是光荣的标签。

从南京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工作两年，汪雨又去了香港读硕士，回上海后，她入职这家公司，三年后，她从基层员工，升职成为团队领导，手下有七个人，负责高端品牌形象市场推广项目。

她所在的咨询公司有很多团队，内部动荡调整分拆重组频繁，要想保住职位，除了高情商和临场运气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拼命工作。一次，主管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拿下某家运营商的全年品牌推广大单。

她每晚加班到十点，正值例假，那次例假持续了半个月，出血量也很大。工作忙碌、压力大，手下的95后受不了，说不干就不干了，有年轻漂亮的女员工找到好归宿便立马辞了职。像她这样一直坚持的女人不多。

“我的三任男朋友都被我忙掉线了。”最终，她幽幽地说。

她的初恋是大学同学，男友在上海等到她从香港回来，入职后，汪雨琦变得忙碌。十一假期，她抽出两天陪他去自驾游，路上，出于工作需要，她让男友在服务区停车半小时，拿电脑修改方案，不久后，他们分手了。对方说：早知你会这么忙，我当年就不等你了。

开始第二段恋情时，她的事业小有起色，是一个月报销二十多张机票的空中飞人。双方忙起来，几乎没什么交流，感情也不了了之。

最后一任男友，是汪雨的老妈硬塞的一个相亲对象，男人资质平平，是上海拆迁户，在一家国企混日子。

两人的频率仿佛永远不在同一波段，她每天的生活犹如战斗，他却有大把时间撸猫种草；汪雨喜欢看中国通史和科技类资讯，他的闲暇时间大都用在游戏、网文和连续剧上，送了他一套《明朝那些事儿》，半年过去，他一本也没看完。

双方家长希望她快点怀上孩子，或许孩子才能让她慢下来、心甘情愿踏进婚姻的坟墓。

她自己却不这么想：“我不接受孩子的基因来自于一个平庸的男人，哪怕他家里很有钱。”

她扬了扬眉毛，我这才留意到她的眉型不是当时大多数亚洲女性跟风的一字眉，而是细长的挑眉，高挑的眉峰透着自信和张扬。

我忍不住问她：“为啥你要这么拼呢？”

她一怔，似乎没有为这个问题准备好标准答案，漂亮的杏仁眼左右游移，沉默了一会，说：“我爸妈是普通职工，我五岁那年，他们倾其所有给我买了一架钢琴，我从小是在期待和夸奖声中长大的。小学的时候出众，中学就要更优秀，之后一定要考上好的大学，考上好大学了就一定要找到好工作……成就斐然被视为理所应当，如果松懈下来，就会被人指责不长进。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只能继续向前。”

我问起年薪，她云淡风轻地说了一个七位数字。

四

从圣地亚哥回来的第二天，我为汪雨预约到另一家位于帕萨迪纳的合作诊所，那里不提供跪式服务，没人跪别人，也没有人跪她，但她欣然选择了这家诊所。

虽然她持有在中国做的检查报告，仍需在诊所再做一次术前检查。接下来是打排卵针，可以在诊所打针，也可以自己打。

她从诊所拎回来一堆针剂和药物，医生交代她尽量自我注射排卵针，五天后回诊所照卵泡数量，再接着打，直到医生认为可以打破卵针。

送她回家后，她举着一次性针头，手有些抖，拉住我，掀起衣摆：“要不……你来打，打肚皮上。”

我转身逃遁，扔下一句话：“你这个年薪百万的狠女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狠女人自个给自个扎了九天针。我问她是怎么想通自己打的，她说：“我在网上看到别的女生都是自己打的，有的还拍了视频，她们能做到的我当然也能做到。”

在洛杉矶，汪雨没有熟人朋友，没租车也不爱打车，却喜欢出行有我接送的舒适感，接下来几天，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公司安排了陪玩活动，为了增进与客户之间的感情，以后介绍更多熟人，我陪汪雨去逛了南海岸、时尚岛和光谱中心。她开心地在朋友圈里晒新买的奢侈品，和定位在洛杉矶的风景照，刚发布完朋友圈，一位姐妹也更新了动态：花再多的钱，也换不来与对的人在最好的时光生儿育女，配图是他们一家三口的亲密合照。

“平时，她就总嘲笑我花钱买快乐。”她把塑料闺蜜拉黑，将面前的一杯橙汁一饮而尽。

汪雨说，自己也不是没想过结婚。落寞时，她厚起脸皮让老妈安排相亲。

30岁之后，她在相亲市场上也风光不再。最近的一个相亲对象，一位35岁的猎头公司高管。吃饭时，对方像面试一样，询问她是否有怀孕史，健身频率，体检结果。最后直言汪雨不是自己想找的类型，“你比我小不了几岁。已经错过了最好的生育年龄，现在忙得连生孩子的空都没有。”他更中意乖巧听话、愿意在家中相夫教子的女人，名校毕业的高级白领和模特都可以。

汪雨气不过，问他：“介绍人难道没有跟你说过我的情况吗？”

猎头说自己周遭很多都是女精英，性格太强势。他想着，万一汪雨性格好，可以试试，可惜她又不是。

耗到33岁，工作忙碌，更无暇邂逅爱情。汪雨心里也有些恐慌，她的生殖基础检查报告上，评测女性卵巢储备功能的指标，AMH值偏低，表示卵子库存量不足，受孕难度增加，她怕自己遇上结婚对象时，已经无法生育了。

惶然之际，她在工作中结识一家甲方公司的女高管、香港人，她四十出头，未婚，圈里人叫她“郑小姐”。前不久，郑小姐从美国抱回去一个漂亮的蓝眼睛婴儿，孩子父亲的基因来自于国外的精英男士精子库。

郑小姐有着与她同样的苦恼。条件不如她的男士看不上，优秀的对象要么已经结婚，要么不喜欢她们这样的“大女人”。

好在她早就在美国冻了卵，虽然依旧单身，但提早封存的卵子终于与她精心挑选的优良基因成功结合，破壳而出，孕育出美丽的生命。

受到启发与鼓舞，汪雨找到我们公司，要求尽快安排冻卵，“趁着我还健康，冻卵是最适合的选择，就像买保险，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合适的对象最好。如果一旦找不到对的人，又错过了生育年龄，它们就是我最后的希望”。

为了这次无比重要的美国之行，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了六年后，她第一次申请休假。她告诉爸妈自己是去美国旅游，他们死活不信，这么多年她都没跟公司请过假，怎么可能为了出去玩连休20天？

汪雨只好如实说了。两位老人坐在沙发上哀叹良久，老爸认为她做了冻卵之后，更不会认真相亲，万一孤独终老可怎么办；老妈也说，单身带个孩子，不是更难嫁人？

五

取卵那天，和汪雨同批的只有三个人。医生耐心地同她交流，叮嘱了术后注意事项，她流利的英文再次派上用场。后来我陪别的客人去圣地亚哥的诊所时，一批有九个人，医生全程无交流，护士清洗时手脚麻利到令人害怕。看来汪雨做了正确的选择。

最后，医生告诉汪雨，她的希望之星被封存在零下一百九十六度的液态氮桶内，在极寒中等待使其开花结果的火种。

我问她取卵疼不疼，她说：“这家做的是静脉麻醉，当时不疼的，睡一觉就好了，现在有点像来例假那种腹痛。”

“你来例假的时候会疼吗？”

她轻声答：“以前不会，自从那次例假延长后，每次多少有点不舒服。”

取卵结束后，她又请我吃饭。这些时日只要我有时间，都会被她拉着陪吃饭。她拉着我的手，竟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在中国工作那么忙，没人陪也无所谓，我在这里一个人，倒有点不习惯了。”

我留意到她那天没化妆，素面朝天的一张脸格外干净，失去黑色眼线保护的大眼睛泄漏出些许怕被他人察觉的单纯。

晚饭时间正是中国公司的上班时间，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她的语气时而婉转，时而严厉，我都能轻松分辨对方是客户、上级还是她手下的小兵了。我弱弱的问：“国际漫游很贵吧？”

她噗呲一笑：“怕什么，反正公司给报销。”

我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说：“看呗，能找个人结婚，自然怀孕生子固然好，若是找不到，我会在四十岁之前回洛杉矶找你。”

“找我有什么用，我又没有那个功能。”

“想什么呢，我是说来找你选精生子！去精子库选！”

汪雨走的那天，我亲自送她去机场。她换上时髦装扮：“说不定姐能在商务舱遇到啥高富帅呢，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哈哈。”

我独自驾车穿过半个洛杉矶大农村，整座城市聒噪热闹，又那么陌生。午后的加州阳光出奇的灿烂，或许我也该去做个冻卵，我突然这样想。

可说到底，我和汪雨是在两个截然不同的阶层。我不过是个为谋生而忙碌的打工者，汪雨给我的那五百美金就是最好的佐证。

- END -

作者张希希，内容从业者

编辑 | 崔玉敏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真实故事计划】创作，在今日头条独家首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