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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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勒宁重回第二类精神药品目录,滥用成瘾者们能戒掉它吗?
即便药量增加到250片,泰勒宁也无法带给李宁东快感——长期滥用,他的欲望愈发难以满足。
连续咽下共计五、六十片泰勒宁后,李宁东开始呕吐,身体的机械感再次袭来,没等吐完,他又拆开一盒泰勒宁送入口中。
服用泰勒宁三年以来,李宁东从120斤瘦到了80斤,如今,这个身高182cm的大学四年级学生微微佝偻着背,骨架清晰可见。
2019年7月,他因泰勒宁成瘾被家人送到680公里之外的北京,准备开始第二次住院戒断治疗。不过,李宁东并不是这家戒毒医院唯一的“回头客”。
这种笔盖头大小的白色药片不可逆转地侵蚀着一具具年轻的躯体。每一次,他们都下定决心不再复吸,但回到东北,当药物唾手可得时,在吃与不吃皆为痛苦的选择中,他们一次次盲从着药瘾。
2019年9月1日起,泰勒宁将重新被列为第二类精神药品管理。这意味着其之后只能在医院经医生开出特定处方后才能使用。他们能戒除药瘾吗?
他们吃药成瘾
21岁的黄思奇是北京高新戒毒医院泰勒宁成瘾住院时间最长的病人——近50天了,他仍未出院。
黄思奇第一次吃泰勒宁是18岁。出于好奇,他接下朋友递给他的两片白色药片。初次尝试,他感到愉悦,“心里变舒畅了,烦心事堵得慌的感觉消失了”。
泰勒宁,化学名为氨酚羟考酮,是一种复方制剂,其组分为5mg羟考酮和325mg对乙酰氨基酚。说明书显示,它适用于各种原因引起的中、重度急、慢性疼痛。
《癌症疼痛诊疗上海专家共识(2017年版)》中指出,临床上1片泰勒宁含5mg盐酸羟考酮,相当于10.75-13.25mg吗啡,约等于6-9mg羟考酮。而泰勒宁不管是止痛效果还是戒断反应,均强于吗啡。
在中国,单方制剂盐酸羟考酮是半合成的纯阿片类受体激动药,作为麻醉类药品受到管制,但添加了对乙酰氨基酚的复方制剂仅作为普通处方药管理,一般药店就可以买到。
发表于2018年12月的论文《美国阿片类药物滥用危机引发相关药品监管的思考》指出,阿片类药物主要治疗急性疼痛和癌痛,反复使用可引起机体依赖和心理依赖。
黄思奇是把它作为兴奋剂长期滥用的。“开完车,汽车冒烟,头上都是烟,也顾不上危险,先拍照发朋友圈”。为了保持这种“上劲”感,黄思奇每隔几小时就吃一片,逐渐增量至10片/天。
中国药物滥用防治协会副会长张锐敏告诉界面新闻,阿片类药物除了镇痛和产生欣快感外,还会令人忘记烦恼、缓解压力、逃避现实,近年来受到许多药物滥用者的“青睐”。
李宁东同样从泰勒宁中寻找刺激感。“别人给我一巴掌我都不会往心里去,老虎变哈士奇,吃完了之后伤心难过的感觉特别少。”
在沈阳一所高校读大四的李宁东是多重药物滥用者。15岁起,他先后从小儿联邦止咳水,换到曲马多,偶尔换换口味时会用国外流行的“神仙水”兑碳酸饮料喝。家中无人时,李宁东则更大胆地吸冰毒和海洛因。
所有他接触过的药物中,泰勒宁以“容易购买、携带方便”成为李宁东最常吃的一种。他将泰勒宁当做一日三餐,一次吃十板以上,最高日用量250片。
说明书显示,泰勒宁常规剂量为每6小时服用1片,即每天不超过4片。但“泰勒宁太好买了,不是一般的好买,即使被警察抓到都没关系。”李宁东说。
长期混迹于夜场和药贩之中,李宁东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购药网络。泰勒宁市场价为60元/盒(10片),李宁东总是以较低的价格拿到药物。
泰勒宁1998年进入中国,上市之初曾划为列管药物,但在2004年以后被调整为普通处方药。药品监管方对这一调整的解释为“为满足广大疼痛患者对镇痛治疗的医疗需求”。
“普方”让泰勒宁逐渐成为药物成瘾者的“新宠”。北京高新戒毒医院对该院207例泰勒宁药物成瘾者的调查发现,非医源性患者占比95%,且所有患者的泰勒宁购买途径均为药店。
29岁的成瘾者高磊说,泰勒宁只有固定的几个药店才有,“你得认识人,要不人家不敢卖给你。”
当然,这种局面将成为历史。8月6日晚,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公安部及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联合发布公告称,“将含羟考酮复方制剂等品种列入精神药品管理”,该公告从2019年9月1日起施行。其中,泰勒宁即落入第二类精神药品管理,之后只能在医院经医生开出特定处方后才能使用。
张锐敏告诉界面新闻,第二类精神药品只能由具有处方权的医师开具,且门诊处方每次不得超过一周量。
“以前作为普通处方的药,可以从药店拿药。调整为第二类精神药品后,医生在开药方面会有很多限制,不是本专业领域的医生一般不会涉及,或者说不会推荐这类药品。” 北京市高新医院戒毒科主任徐杰对界面新闻说。
漫漫戒断路
在徐杰看来,走错路的药物成瘾者,也是受害者,是病人。
对于戒药者来说,复吸是常见难题。李宁东的自行戒断仅维持了一天。2019年除夕,李宁东和朋友去山东旅游,他出发前买了十板泰勒宁,这是他平日一天的药量。他希望借助外部条件,顺利熬过接下来的日子,但第二天他“难受得哪儿也没去,直接回到沈阳”。
服用泰勒宁一年后,父母在他床边发现了泰勒宁的药盒,起初并未有太大反应。“我们那儿的人,都知道这个药是什么。”但得知他大量吃药之后,父母直接送他去了戒毒医院。
尽管泰勒宁仅为普通处方药,但李宁东描述泰勒宁戒断的感觉与海洛因相似,“浑身疼,偶尔还抽一下,就关节自己还咔嚓动一下。”“像这样一个动作,我保持不了3秒钟。” 他架起双臂说。
在美沙酮的替代治疗下,滥用泰勒宁3年的高磊起初并未感到不适。强烈的戒断反应发生在停药之后,他开始全身冒虚汗,手脚烫,浑身疼。“第一次最难受,4天4宿没睡觉,脑袋像生锈了一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临床上,泰勒宁作为镇痛药具有起效快、镇痛时间长、不良反应少、使用成本低、易获得性等优势,被疼痛患者广泛应用。
解放军总医院2009年发表的《我院复方镇痛药氨酚羟考酮的临床应用分析》一文指出,2011年北京某三甲医院门诊1—4月泰勒宁处方情况显示:该院处方泰勒宁1465次,处方泰勒宁数量居于前3位的科室分别是:急诊科(24.8%)、疼痛科(20.1%)、肿瘤内科(8%)。
这让止痛成为黄思奇复吸的正当理由。采访中,黄思奇穿了一套卡其色的冰丝睡衣,长时间瘫在椅子上,保持脖子靠着椅背。他左右转动脖子,偶尔伸直脊背,调整各种角度减缓颈椎的疼痛。
这是一次飙车引起的车祸造成的伤害。为了缓解脊椎第七节断裂的疼痛,黄思奇吃下泰勒宁。对于这次复吸,黄思奇并未有任何负罪感,“不吃的话,疼痛会让我无法正常生活。”
心理医生路艳华曾经陪同黄思奇去北京某三甲医院咨询颈椎治疗。主治医生得知黄思奇吃泰勒宁缓解疼痛时,怒斥路艳华:“哪个医生给他开的药?他这么年轻,怎么可以吃泰勒宁?那是癌症晚期的人才用的。”
2019年6月22日,黄思奇随父母自驾7小时从辽宁来到北京,开始第二次戒断治疗。第二天是他的21岁生日,没有家人朋友为他庆祝。40多天以来,他见证着3楼强制戒毒病房从鼎盛时的10余人减少为5人,病友们来了又去。“我觉得他们(父母)把我扔在这儿了。”他说。
李宁东认为嗑药、吸毒都是环境造成的,“这次来戒毒医院还是想戒掉,我准备在这儿呆俩月,然后去康复中心继续戒断。”
只要喝上美沙酮,李宁东就觉得自己与正常人一样,但回到沈阳不出一周,他便复吸。在那个药房都能买到泰勒宁的环境里,朋友聚会时来几粒“大片”几乎是必备项目。李宁东吃了三片后并无明显感觉,便继续增加量。
张锐敏将药物滥用者归为同一种亚文化群体,“群体中如果有一个人找到某种感觉,除了自己追求外,还会把这种感觉分享给周围的人,加上药物的可获得性高,药物成瘾者回到熟悉的环境中仍面临诸多诱惑。”
高磊把复吸同样归为“熟悉的环境”所致。停药半个月后,他偶然路过过去常常光顾的药店,他想“吃一板儿又不会上瘾”,便走了进去。
复吸念头乍现时,戒断时4天4宿无法入眠的疲惫与疼痛消失殆尽,他只记得泰勒宁带来的欣快感。
药店五六十岁的店员与高磊因泰勒宁相熟多年,她们劝他:“你这好不容易戒了,别吃,你下次来我都不卖给你。”但面对高磊购药的执着,身为打工者的店员感到无能为力。
吃完一板后,高磊并没有找回最初的兴奋感。隔了三四天,他试图“再吃一板”寻求刺激,于是再度跌入泰勒宁滥用成瘾的深渊。
“所有令人成瘾的东西,忘记是不可能的,跟他讲如何控制也没用。他们缺少规范的戒断训练。”张锐敏表示,若要解决药物可获得性的问题,需要教育成瘾者遇到类似情况如何回避,回避不了时如何应对等。
“我的生活其实可以很美好——如果没有这个药。”接触泰勒宁前,高磊从事销售工作,最多的时候月入4、5万元。他有自己的团队,也受到公司领导的重视。
“其实我挺恨这个药的。”一盒泰勒宁60元,每日花费七八百元,高磊吃了三年,也吃掉了家里的两套房子。不过,他的日用药量正逐渐减小,从第一次住院时的50-60片/天,减为第二次住院时的30-40片,第三次住院时,他近一周日用量为12片。
据张锐敏介绍,药物成瘾治疗是一种慢性、复发、复杂的大脑疾病。脱毒治疗仅为第一阶段,主要解决躯体上的相关症状,一般在3个月之间搞定;其次是康复治疗,即在不适用药物的情况下,对心理行为进行控制;最后是社会适应。
“通常全部治疗过程长达1.5-2年,但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张锐敏称。
“其实也不能说恨这个药,没有人去强迫你,其实只能恨自己,因为你自己不能戒,造成现在这个局面。” 高磊希望这次能彻底戒断,然后跟相处两年的对象结婚,“不然对谁也不负责任”。
被医院困住的生活
戒毒医院的病房分为传统毒品区与合成毒品区,但在病人眼里,两者最主要的差别是“自愿与强制”。
所有病人被限制出行,其中一部分病人甚至不准使用手机。大部分时间,他们游荡在病区走廊,走进任意一间病房去找病友聊天,最常见的话题是——“你什么时候出院?”
作为泰勒宁治疗时间最长的病人,黄思奇熟知医院的大小设施,并且在医院里体现了诸多“特权”。他将电脑连上音响与电视,打开酷狗音乐播放器,从抽屉里取出麦克风,心理咨询室便成为KTV包间,这是病房区少有的娱乐活动。
此外,黄思奇被默许可以使用QQ。他通常只和女朋友以及朋友聊天,但聊一会儿就下了,“天天聊,我聊不够,但是她会聊够的。”
在路艳华看来,黄思奇是一个极度要强的人,“即使非常想念女友和家人,他也希望让对方觉得,他的感情是被施舍来的。”黄思奇从来不看感情片,但很多次跟心理老师沟通时,他都会哭得很厉害。
黄思奇承认,吃药让他性格变外向了一些,室友开玩笑说,“挺好的,继续吃呗”。
但外向的另一种表现是变得暴躁。他曾和四个女生在酒吧喝酒,去洗手间时被人撞到,他当时态度并不好。没过多久,撞他的人来找他麻烦,他没有任何解释,直接抡起了拳头。如果开车遇到令人不满的情况,他也不会骂人,但可能会直接撞上去。
这种“暴躁”一直延续到黄思奇住进医院。路艳华原本担心他会跟三楼其他患者发生争执,但这并未发生。
黄思奇的父母上一次来看他还是20多天前,含着泪上来,原本答应7月末把他接回去。但7月27日他们最近一次通电话,时间又延至“月末以后”。挂掉电话,他倍感失落地回到房间,没精打采地趴在床上。
一位刚刚住进3楼病房区的笑气患者,提起她被父母骗进戒毒医院的经历。她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差,父母说要带她到医院做检查,可能会住几天酒店,等她反应过来时,病房已经上了锁。这时,原本沉默不语黄思奇突然唱了一句——“都是假的”。
在医院的40多天里,黄思奇曾因颈椎就诊得以出院,但“短暂的出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需要真正的自由。”
许多病友都问过他:“为什么在医院呆了这么久,家人没有接你出去?”黄思奇沉默许久,这是他心中的一道伤疤。他承认自己做过很多出格的事情——这是报应。
由于父亲忙于工作,黄思奇从记事起便缺少父亲的陪伴,甚至当他出了车祸、试图自杀时,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叔叔,而爸爸没有赶过来。
看电影时,后半段有一幕是主角的小儿子给他打电话说:“爸爸我想你了。”看到这里,两个人坐了起来,一人点了一根烟,室友是想念自己的儿子,而黄思奇是想起了自己的爸爸。
看完电影,室友和他讨论,如果他做父亲了会怎么教育儿子。“我一定会很宠他,用爱。但是换位思考,如果他跟我一样,我肯定很受不了。我一直让我爸妈处于一种提心吊胆的状态。”
黄思奇和室友计划出院后结伴去内蒙古旅游,但出院与否的决定权并不在他们手中。
(文中黄思奇、李宁东、高磊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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