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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苏多少钱一包(如果无处可去)

发布者:张楠
导读如果无处可去,就去上马墩找那个开舞厅的男人 转载自人间theLivings上马墩最传奇的“上岸”舞厅又接新客了!舞厅的老板是我们的老朋友虫安——开个玩笑,舞厅的老板姓荣,“三进宫”,他犯的事儿就跟这舞

如果无处可去,就去上马墩找那个开舞厅的男人

转载自人间theLivings



如果无处可去,就去上马墩找那个开舞厅的男人






上马墩最传奇的“上岸”舞厅又接新客了!舞厅的老板是我们的老朋友虫安——开个玩笑,舞厅的老板姓荣,“三进宫”,他犯的事儿就跟这舞厅有关,但他却不信邪,出来后把舞厅改造成了刑释人员的落脚点,因为他要帮伙计们“上岸”。

游江南,无锡肯定要去的,去过的人,不免逛一逛南禅寺。可惜各地的名胜古迹皆是同一种样子,吃喝、买卖、游乐,全是翻版了又翻版。往前再走走,就进了人民路,经过第二人民医院,鳞次栉比的高楼便将你围住了。沿着这条遍布恒隆、凯悦的人民路继续走,便进入了人民东路。那些空中餐厅,泰国餐厅,怀石料理——标志江南文化中“富庶”的这一部分,全不见了,街景变成低矮的八九十年代新村。你要走的是夜路,彩光漫溢的人民路,早已让你的眼珠子发酸。这些破旧新村的巷道正冒出粉光。如果你是一位孤独的男性游客,不免感受到一股夹杂了羞耻感的慰藉。穿过这些粉光,再过一座铁路桥,还得拐个弯儿,你就进入了上马墩街道。街面上竖起一匹石马,马直着身,前蹄伸张踩踏,啸叫着,姿态威猛。

明朝,无锡的县城官员要去东亭华太师府参相,官员们在此集合,一起上马,地名便取“上马墩”。

上马墩的血液里有收容所的气质,90年代初期,这里因职工下岗而建立了小商品市场,变得越发诱人,既有蜂巢般的廉价楼栋,也有车水马龙的夜市。于是,背了高利贷的、做买卖折了本的、逃避婚姻的、同性恋得不到家人认可的、刚放出来的……一群又一群的末路人集聚此地,他们摆摊、开小门脸儿、搞行销……从滑坡的人生中重新抱紧发财梦。上马墩像一个巨大的安全气囊,在“人不学好”的时候,撞进这块地方,便是一种庆幸。

53岁的荣老板,人生中有好多趟“人不学好”的时候,头一趟在80年代初期。

那时候,他还在青春期,面相白净,长一张娃娃脸,到哪儿都讨喜。他常去舅舅家玩,那是苏联式样的老新村,两户共用水龙头、厕所、厨房,算是不错的住房条件。舅舅是一位时髦的青工,只比他大5岁,金鱼眼,大背头,是街面上的“弄潮儿”。

在舅舅那间床头长出蘑菇的房间里,他参加了黑灯舞会。附近工厂的男女青工们脱掉白天的黑白灰厂服,换上夹克衫、布拉吉连衣裙,心照不宣,蹑手蹑脚来到这儿,把灯用红布蒙起来,用被子堵住窗户,打开四喇叭,慢四、快三、伦巴,邓丽君的歌声就会把房间灌满。

那是春回大地的时光,早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的流行音乐,以某种方式又回来了,不安分的年轻人偷偷跳,解放前在洋场里见过世面的老法师也偷偷跳,跳白光早在三十年代就唱过的《何日君再来》。在八十年代初期的新村里,人们屏气凝神,踩准舞步,不敢出大声,那时候社会上没有公开的舞厅,跳舞是需要被清除的精神污染,捉住了,组织者要送去劳改。

舅舅的邻居是个老寡妇,丈夫在抗美援朝时吃了子弹,是烈士。荣老板每回来找舅舅,都看见她倚在门框上嗑瓜子,头顶上就是一块“光荣烈属”的金属牌子。荣老板小心翼翼地喊她:张阿姆好。老寡妇有时会拧他的胳膊肉,恨铁不成钢似的讲:不学好了吧!勿要跟你这个王八蛋的舅舅混。

后来,舅舅就被“点了水”,公安把房门都顶破了,抓了现行,房间里4对儿,跳贴面舞,女工们都穿了丝光袜,四喇叭里正放邓丽君的《南屏晚钟》,大伙儿搂在一起,伴着音乐,你侬我侬。荣老板也在其中,可惜没有女伴,舅舅只给他安排了一个“娘娘腔”搭伴。那人壮硕有力,是厂里的钳工,把荣老板的屁股掐得青紫。

公安把房间里的人都摁住了,舅舅一直乱嚷嚷,脑袋就被公安的膝盖顶在地板上,顶得牢牢的。他的嘴皮子却还在夸张地乱动,所有人都瞧懂了他的唇语,是叫大伙儿把事情都推到他侄子头上——“未成年,判不重”。

荣老板就为舅舅“顶了雷”,少管所吃了三年牢饭,出来后继续跟着舅舅混。90年代初期,欠了赌债的舅舅来上马墩“打天下”,带着荣老板做录像带生意,他们去上海九江路弄堂里进货,在菜场周围摆地摊租赁,两块钱租一盘带子。第一批片子有叶玉卿的《心锁》,根据台湾作家郭良蕙的作品改编了电影,人们买来当“有点颜色”的三级片看。

那正是赚钱不愁脑子的时代,到97年,30岁的荣老板有了10万块的积蓄。香港回归了,镀金时代的空气中仿佛飘满了钞票,伸出手、踮着脚,就能一抓一大把。

荣老板把10万块都投了出去,跟舅舅一起办厂,舅舅和国外的水手搭上关系,买好了影碟机翻录设备。水手通过远洋轮,把最新的欧美碟片捎过来,他们在就近的宾馆翻录,送到工厂连夜生产,一盘空白带子进价3元,一旦录好,批发价是13元。供不应求,日进万金。火爆的买卖干了七个月,突然被人举报了。

厂房租在青山湾一栋民宅内,房东儿子是混社会的“王八蛋”,和老板私交不错。此人因贩毒被捕,着急忙慌地检举立功,点了荣老板的生产线。公安撞门而入,个个端着枪,破了锡城第一桩特大非法生产音像制品案,东方110、上海电视台全来了。

关进看守所后,老犯要审新,查问荣老板犯了什么案子。他老实交代了,老犯没听过这种事,只问他涉案金额,荣老板说百来万有了。老犯一拍额头,说要死了,来个枪毙鬼。当年盗窃几十万就够吃枪子。荣老板被老犯这么一唬,脑神经紧张,年纪轻轻害了帕金森,但很轻微,紧张或者高兴时,脑袋瓜子便微微颤动。

后来这不过是虚惊一场,舅舅四处疏通关系,最终仅是将他送去劳教了两年,但他摇头晃脑的毛病埋了根,自此一直没好。

出来后,荣老板在上马墩开了音像店,楼上是舅舅的舞厅。他认了个跳舞的干妹妹,干妹妹跳舞跳得不够,还吃粉,把荣老板的音像店吃没了。荣老板的“粉钱”出不来,干妹妹只有以贩养吸,肚皮里带货,被缉毒警察从黑大巴上揪下来,铐在痰盂旁,拉了一斤的海洛因。进了局子,干妹妹想保命,乱七八糟地瞎举报,点了荣老板的水,讲他容留自己吸毒。荣老板便二进宫了。

舅舅一趟一趟地跑关系,钞票送了不少,荣老板原本可被轻判,却在号子里跟刺头犯争抢一包方便面,把人弄死了。主要怪他运气不好。因为二进宫,荣老板就混成了老资格的犯人,号里的地位蛮好。死的是个病残犯,有癫痫病,也是二进宫,拿自己的病在号里碰瓷,总是偷荣老板的方便面。一而再再而三,荣老板就不想忍了,喊来几个把子,把人围在放风场,弄了一下,不曾想,这人癫痫发作,说死就死了。

荣老板在牢里落了终身户,舅舅的人生却像开了挂,从舞厅到卡拉OK再到KTV,从网吧到网咖,从酒楼又到会所,生意越做越大,名堂越混越响。只可惜,福不够命长,第四个本命年,舅舅患了胰腺癌,治不好了,来监狱探视荣老板,眼底浮泪,讲:我两个虽然差了辈分,但确实亲兄弟一样地处,你今天的牢狱厄运是我带的,我有蛮多过错。我的风光日子也到头了,钞票却都是你舅妈捂紧。我这些年瞎玩,也亏待了她,钞票就没你的了,把舞厅过户给你,你出来了好落脚。

荣老板狱中待了17年,从无期徒刑减为有期徒刑20年,又屡次获得减刑,2017年出狱。回来后,他把干妹妹几张跳舞的旧照片放大了,打印出来,明星照一样地贴满了整个舞厅。

荣老板统共三进宫,识得蛮多的朋友,三三两两的狱友常来看他,有来投奔的,也有他主动招来做事的。这些人立刻觉出来上马墩的好,有些走投无路的,白天在街面做生意,晚上在舞厅抿老酒、跳舞,地板上开了铺,横七竖八地睡,非常热闹,搅得周边居民楼的老头老太不安生。警察来过几趟,舞厅的热闹劲头才稍微收敛。

这一天中午进来了一个背包客,来头特别大的样子,一进门就喊着要见荣老板。舞厅里躺着几个睡午觉的人,有不愿睁眼睛的人在讲话:荣老板在静海浴室叉麻将。

背包客把背包放下来,有人睁眼瞅了他一下,瞅得心惊,是位缺了条胳膊的小伙子,身板挺直,样貌端正,就是右边的一条袖管空空荡荡,又是风大的一天,吹得那条袖管十分鼓胀。

睡午觉的人都醒了,一齐聚过来,问小伙子:你是荣老板什么人?

小伙子正把书包里一块铁牌子取出来,大伙儿去看,那是一块奖牌,上面写着:创业金点子奖。

小伙子把铁牌摆到舞厅前台,对大伙儿讲:他是我老把子,在里头,商量过一起做事,他比我先出来,留了地址,我将将寻来。

有人去静海浴室喊荣老板,讲,有个小把子寻你。

荣老板的狱友太多了,一到晚上都是朋友,恨不得比上马墩的人都多,浴室包间有时也像搞Party一样,上次买了60只螃蟹在这里吃。

今天的荣老板叉麻将输了钞票,皱着眉头,不高兴地讲:什么小把子?是刚放出来的吧?有人认得,就给他开张铺,没人认得,就打发走。

那人讲:小伙子指名道姓要见你。

荣老板这才抬了一下眼,问,长什么样?

那人讲:板板正正,就是缺了条胳膊。

荣老板被激醒了似的,搅掉一桌麻将,立刻去见小伙子。

路上,荣老板迎面撞见了张阿姆,她已经老态龙钟,痴痴呆呆,胸口挂着身份牌,上面有社区的电话,孤寡老人的走丢专线。

“不学好了吧!勿要去那里,都是劳改犯。”

张阿姆伸出一根弯曲的食指,戳着居民楼旁的舞厅,那边挂起一个崭新的霓虹招牌——上岸。

荣老板请张阿姆去吃了一两馄饨,这才脱身,进了舞厅,立刻与小伙儿拥抱。时刻已近傍晚,上岸舞厅的招牌亮了,狱友们都聚了过来。荣老板给众位介绍:这是阿辉,我在里头处得好的小把子,一个鸡蛋掰了两半分。他有绝技,要在上马墩搞事业,老哥老弟们,亲亲姊妹们,一起支持我的小把子,一起为他庆祝新生。

舞曲响起,是张蔷的《别再问我什么是迪斯科》,灯光亮起,众人到舞池里乱跳。舞厅早都不卖票了,舞池里都是“自己人”,夹杂着在上马墩玩得野的诸位中年姊妹,扭动腰肢,骚劲十足。

有人传来酒,荣老板仰脖灌酒,拍着小伙子的肩膀,反复讲:上岸了,上岸了。

小伙子眼神迷离,喝着喝着,盯着“上岸舞厅”的虹光招牌,醉倒过去。

1

晓得了阿辉的狱中经历,再有名堂的老江湖,都不免惊叹地叫一声“赤佬”。

无锡话“赤佬”,可以褒也可以贬,关键是口气,给阿辉的这一声,多数人是正话反说。

阿辉本名张辉,属相是90年的马,将将30岁。“男人33,太阳才出山,”这光景本该是做事业的好年华,但阿辉蹲牢已蹲过四趟,三所一牢,蹲了个遍。每趟进去,都是“偷”,十三岁“剪金”,十四岁“搬家”,十五六岁当了“喜贼”。(三所:看守所、少管所、劳教所,一牢:监狱)(剪金:一种盗窃伎俩,公交车上用小剪刀,剪女人脖子上的首饰)(搬家:伪装成搬家工人入室盗窃)

喜贼,专偷办喜事的人家。

无锡人办喜事,规矩颇多,花样也是各方都不一样。

譬如说北边到江阴的一些地方,是晚上结婚,而市区及以南到宜兴的规矩,又是不能晚上结婚,否则就是二婚。男方送去的礼金,有的人家是女方再添一些,送回来。甚至说,还有一些地方存在丈母娘要给女婿买金项链的习俗。

当喜贼,一定要通晓这些规矩。踩稳了点,预备的工作做稳妥,这样才能摸准喜金最终的落脚处。喜金通常是要在家里存几天的,这几天的空当,喜贼就要好好地发挥开锁入户的本领。逮准了肥户,有的喜贼还能够“一票上岸”。

阿辉开锁的本领,了不得,贼运也好,入行几年,逮过不少肥户,最肥的一趟,到手28万礼金,1公斤的黄金。警察也很久捉不住他,本该上岸,安稳过自己的小生活。但他却好像脑筋不清爽,背着重重的脏财,赶了七八百里的地,一路坐黑大巴,进了一处县郊的厕所里,住了下来。

那是一个商贸市场的收费厕所,承包人建了一个独立的隔断房,里面摆着床铺,兼卖面纸和饮料。那天,阿辉找到承包人,说要租隔断房一个月,让承包人随便开价,先拍了1万元现金在窗口。承包人见他嘴巴没长毛,以为是偷了家长钱赌气的孩子,便让他在隔断房住了一宿,等着家长来领人。

一宿之后,阿辉将身上的财物在承包人的床上铺开,说分他一半,只要他同意关掉厕所。承包人看见满床的钞票,顿时吓傻了,跑出门立刻报了警,阿辉来不及逃,就被警察逮住了。

进了看守所,老犯要“审新”,阿辉便蹲在邋里邋遢的恶人堆里,应付着他们满嘴的问题。

“小赤佬,你脑袋瓜子里滴屎么,手头这么多钞票,不去住五星级宾馆,住厕所里头?”

“小赤佬,看你蛮懂规矩,几进宫啦?”

“小赤佬,搞过女人没有哇,你现在涉案金额这么大,够在劳改队落个终身户了。没搞过女人,你蛮亏撒。”

那时候的阿辉,不够18周岁,但已是江湖里的“老油子”,劳改队进了又出,规矩都懂,应对老犯们的问题,滴水不漏。

“我头一次见大钞票,抖啊,拎不清了,想避风头,但挑错了点儿。”

“我三进宫了,以前在二看趴过半年,在劳教所又趴过一年。”

“我没交过正式女朋友,这趟栽了大跟头,我以后只能多囤‘飞机票(卫生纸)’了。”

老犯们打了哈哈,号头讲,“小赤佬”蛮讨喜,就睡前头的板吧,料理“地主”的起居。

地主是号里的死囚,锡城的大毒枭,身体枯瘦,眼珠浊黄,脚踝上戴着镣铐,平时不大活动,盘腿坐在铺板上,身旁摆一本佛经。

地主在锡城的名头响,到哪个号房,都是一尊菩萨。号长安排伺候他的人,要选脑袋活络的新犯,既不能得罪这尊菩萨,也能及时掌握他的思想动态。

死囚都要上脚镣,足足十公斤,上一趟厕所,脚踝薄的人,大铁环磨得肉出血。阿辉会开锁,从铺板上剥下一根木刺,捅开了地主的脚镣,给他落个轻松。干部进了号房,阿辉再帮他锁上。

地主每日念经,本是安抚畏死的情绪,看见身边多了阿辉这样的能人,佛经也不看了,认定是上天派来搭救他的救星,定了个逃狱计划,暗里跟阿辉商议。

阿辉这次的跟头栽得蛮大,弄不好,要在劳改队落个终身户。况且,他每天又惦记着那个公共厕所,也想逃。要逃出去,光光靠他开锁的本领,行不通。开得了号房的小门,还有监区的大门,还有高墙上的电网、铁篱笆,更有武警手上那柄乌漆漆的冲锋枪。

地主的逃狱计划却很周全,他在看守所待了两年,案子虽已没得缓,板上钉钉的死刑,但每回捱到关键时刻,就抛出一桩大案,依靠审查程序的时间,续着命。这两年,他早就摸透了所内监管层面的一些弱点。

譬如三伏天,所内的变压器总得烧坏一两次,干部就要派外牢拖冰,每个号房发两块冰。黑布隆冬的夜里,干部也没法儿歇,隔半小时,打着手电筒,来号里数人头。还有,放风场的顶网,是焊死的钢筋,但时间久了,受了雨水的冲刷,一些焊点早都锈烂了。看守所又承接了一些劳务,判决后的一些短刑犯,就去所内的一块空场地上,拆卸报废的汽车。地主有个曾经的小弟,在那儿做工,倒腾来一些酸洗的溶剂,阿辉每天就去涂抹那些焊点,坚持了几个月,力道大的人,要将顶网上的钢筋掰出一个逃人的空隙,难度不大。

一个三伏天,果真等来了大停电。阿辉趁着干部数完人头的那半小时空当,开了地主的脚镣又开了放风场的门,两人从顶网里爬出,阿辉又一路捅开几道阻拦的铁门,越过几道铁篱笆,两人竟真的逃到了高墙之下。只差一步,便逃狱成功。

可惜两人未猜中,围墙上的电网启用了备用电源,阿辉地主双双被高压电击中,甩出去老远。地主被电得焦黑,等于直接处刑,阿辉则幸运许多,命还留着,只是醒来时,丢了一条胳膊。

去了庭审现场,独臂的阿辉,一只手念“请求法官从轻判决”的最后陈述。法官还是敲了他18年的有期徒刑,其中15年是盗窃罪的量刑,按照未成年保护法,已算从轻判处,又加了4年半的逃狱罪,合并执行18年。

漫漫长刑,阿辉熬不住,身上又少了一条胳膊,抗拒改造的情绪颇重。少管所待了两年,严管、禁闭的记录,数不胜数,早都成了省里挂牌的“顽危犯”。成年后,少管所将他投送到监狱,狱政科立刻开了“顽危犯攻坚会”,指派一位教改经验丰富的李管教,治他管他。

2

这位李管教,身上也有一处不好,大拇指跟旁人的大不一样,老是夸张地翘着,一抬手臂,就像“金拇指”的商标,时刻都在为人点赞似的。

李管教是小块头,穿最小号的警服。时年55岁,很多年前是子承父业当了狱警。那时牢狱环境艰苦,狱警是个很不讨喜的职业。李管教和4个同事,每天带着200多名劳改犯去开荒,万亩地的农场全要种满大豆和水稻。日上三竿,狱警和劳改犯看不出区别,所有人都裸着上身,唱着劳动号子,一起挥锄头。5名狱警管理200多名囚犯,在万亩荒地上不亚于一场冒险。李管教的右手大拇指多年来一直畸形,就是因为当年在农场,为了制止一起集体殴斗事件,他举着扁担在人堆里挥来打去,自己折断了自己的拇指。

李管教虽然块头小,但不怒自威,嘴角两条法令纹像刀刻一般,做事的派头雷厉风行,训起犯人时,声如洪钟,有句开场的口头禅:你头昏得啦!

阿辉刚跟李管教照面,就挨了一句“你头昏得啦!”,当时他站在警务台边上,挨完这一声骂,自觉蹲下,心说,这干部是个狠人。

“你偷了人家的嫁妆,这么多钱,你不住宾馆,住厕所干嘛?”

李管教捧着阿辉的案宗,板着面孔问道。

阿辉不想答,装出一副结巴的腔调,慢慢吞吞地讲:我……我……那那……那个……

李管教果然没了耐心,打断了他,讲:“给我想清楚三个问题,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到这里干什么?”

李管教端起茶杯,回了办公室。

阿辉清楚,入监谈话就是走个形式。他没必要将真心话跟这种不相干的人讲,“管我住不住厕所。”

入监半个月后,剃头日到了,犯人们又要刮光头。阿辉不大情愿,骂了很多句牢骚,组长跑去告诉李管教。李管教挎着武装带,到监舍里找阿辉,翘着的那根大拇指,摸在警用辣椒水上,好像要时刻掏出来,喷一喷不服管的人。

“你头昏得啦!”

“我在少管所可以留一个月的头发。”

阿辉理直气壮,脖子抬着,鼻孔冲着李管教。

李管教觉得威严受了触犯,脾气立即来了,喊来两个大块头的骨干犯,摁住阿辉,喷光了一瓶辣椒水,反复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你来这干什么?”

阿辉只有讨饶,肿着一双眼睛,乖乖地刮了个光头。但这么一口恶气,却很难消。他又是眼尖的人,瞧出了李管教的小把柄,准备反踩他一脚。

李管教的小把柄是他的烟瘾。这人是个老烟枪,雷打不动,一天两包烟。他总去箱包厂门口那个圆形花坛后面抽烟。每回都有犯人蹲在那儿,晒太阳的同时捡上几枚他扔下的冒火的烟头。偶尔,他也会给人派支烟。几十年过去了,那里蹲着的犯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圆形的花坛也翻新了好几番。之前圆得很不规则,里头更是一片荒芜,只有春季偶尔闪一闪的几点红黄色。这些年花坛边沿贴了一圈菱形瓷砖,坛内挤满了各色花草。

李管教的警服脏得油光蹭亮,挨近他的人总能立刻闻到一股浓浓的烟熏味。

有阵子,省内某监管场所烧起一把不大不小的火灾,虽无人员伤亡,可是高墙内升起数丈浓烟,这影响是极不好的。省局领导大怒,要求彻查原因后整改。原因很快查明,是几个骨干犯躲在储藏室抽烟引起的。那里堆了百来条被子,火星溅入棉胎,几分钟后就成了一片火海。幸好,几个骨干犯早就离开了现场。

此事一出,省局出台政策,所有监管场所都要求无限期禁烟。如此一来,李管教也跟着遭殃,箱包厂的圆形花坛里更是竖起一块禁烟的木牌,好像是专门为他设的。

那时候正赶上监狱的箱包厂房扩建,每天清晨都有一拨民工入监干活。每天早晨,李管教都会脱了警服,摆警务台上,然后混进民工队伍跟到工地现场,抽两支烟后再急匆匆回来。

直到一天早上,他回来后发现自己的警服不见了。去调看监控,发现厂房扩建期间,施工方弄乱了监控线路,画面根本调不出来——像是一场有预谋的事件,犯人卡住这个节点偷走了警服。

李管教知道事出重大,不敢声张,看同事更衣柜里摆着换洗的警服,赶忙去借。同事问他,你没穿警服,怎么从大门进来的。他就说上厕所洗手,衣服弄湿了,顺手洗了。同事没再多问,就把脏衣服借给他穿。

同事是个大胖子,衣服递过来,李管教的小身板钻进去,警装如同戏服。

李管教没急着查找那件警服,正是因为警服口袋里放着一块备用的门禁卡。那块椭圆形蓝色塑料小牌子,可以刷开监区的任何一道铁门。他实在不敢承担这个后果,只能为自己赢取纠错的时间,独自把警服和偷警服的人找出来。

不然,他可能永远也穿不上那身警服了。

李管教不断地反省着自己的过错——这么多年的老狱警,怎么能犯下这样的错误?就在警务台那个熟悉的位置,摆放茶杯的地方,以自认为最安全的方式去消解两口烟瘾,怎么就没想到这个结果?监区的犯人天天从那里穿梭,自己怎么就松懈了?

李管教一下想起很多旧事。这监房,看起来像是个不起眼的小池塘,可某天突然就能窜出来一条大鳄鱼来。80年代,有位临退休的老狱警将亲近的犯人带去办公室抽烟,没想到犯人却在那个时刻扑向了老狱警,被人发现的时候,老狱警的脖子已经被磨尖的牙刷柄捅成了马蜂窝。

李管教努力镇定下来,他找来一把链条锁,把监区大门锁住。走廊顺延下去21间监房,他挨个抄监。最后三间监房的对面是水房,他满头大汗地走到那,抬头一看,警服正展展地挂在水房的晾衣架上。

春风从窗棂里漫进来,湿漉漉的警服散发出肥皂香。李管教挑下警服,摸了摸口袋,门禁卡还在。他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偷警服的人正是阿辉,他摸准了李管教的软肋,趁他躲出去过烟瘾,抓起警务台上的警服,去了水房。他就是要出李管教的洋相。当然,他也给自己留了后手,将警服洗得香喷喷的,晾在水房的显眼处。他晓得,李管教不敢声张,也不好怪罪他这桩“好心之举”。

中饭的空当,阿辉被李管教喊去警务台,李管教训斥道:“你头昏得啦?警服是你洗的吗?”

他挠着头,装出一副憨模样,只说:看警服挺脏的,顺手就洗了,主要是想和李管教搞好关系。

李管教好像反应过来什么,讲:小狗日的!今天讲话这么嘴顺,以前不是结巴嘴么?!

这头干得漂亮,那头却露了馅。阿辉索性都不顾了,心想,你一个快退休的干部还能把我一个残疾劳改犯咋个样呢?!

李管教气得头昏,拎出手铐,把阿辉铐在了室外拉货的卡车边板处,让他蹲大太阳下反省。那已是燥热的5月,卡车上装有箱包厂一吨多的皮革料子,料子下面垫着木桩。没过一会儿,阿辉大声呼救,原来车上右侧的木桩滑边了,皮料已有些倾斜,在车厢里缓缓滑动,一旦滑落,他就会被压成肉饼。

李管教怔愣几秒,赶紧冲过去,双手在裤子口袋里摸钥匙。两个口袋翻过来,钥匙还是没找到。他急得跳脚,慌忙喊人,箱包厂圆形花坛处晒太阳的犯人一起冲了过来,都是抽过李管教烟的人,吆五喝六,一下聚集了十几号。大家咬牙绷肩,一起顶住了皮料。

可这也只是一时,这么几个人,哪里顶得住一吨重的货。

危急时刻,阿辉指着厂房的纱窗,喊道:“掰几根铁丝给我。”

李管教冲过去,扯烂纱窗,手指被生锈的铁丝割开,顾不上疼,揪出一扎,飞奔到阿辉的面前,阿辉把铁丝拧成一股,塞进手铐匙孔内。几秒钟之后,手铐开了。

所有人迅速撤离,皮料重重砸下,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半个广场的灰尘仿佛都扬了起来。

李管教吓飞了魂,他摸了摸胸口,手铐钥匙就在衬衣口袋里,这是他从警几十年来最糟糕的一个工作日。

这桩有惊无险的事,得亏了阿辉的开锁本领,他既搭救了自己,也保住了李管教的警服。李管教也自此和阿辉这个小毛贼交了缘,事情平息后,他找阿辉谈话,想交交心,更想了解他这一身的开锁本领怎么来的。独臂的状态下,竟还有这样神通一般的技艺。

再照面,李管教送了阿辉一双崭新的运动鞋。那天在广场上,他看见阿辉穿着脚趾头露出来的破鞋。阿辉是头一回收到礼物,还是干部送的。这些年,干部在他人生中都是惩罚他的角色,是举着鞭子的人。李管教的态度,这样子一百八十度地转弯,接过鞋,他的眼角都热了,当然要跟李管教交交心,可说起自己的成长经历,那是惨得不能再惨,泪都聚成了水。

3

阿辉是安徽的山里人,4岁时,老爹因工伤瘫痪了,又没拿到赔偿,等他6岁,老娘受不住这个落难之家的贫苦,往阿辉手心里塞了一把零钞,夜里随一个陌生男人走了。那把零钞,是老娘平日里拾瓶瓶罐罐攒下的钞票。里头有一枚五角的铜币,阿辉敲了个洞,穿进一根红绳,做了个吊坠,坠在心口好多年。

阿辉10岁,老爹也扛不住了,屁股上又长了压疮,狠了心,喝百草枯。阿辉又没有爷爷奶奶,孤零零的,又是小孩子,只能跟着村里一个叔叔去工地上,做童工做到13岁,工钱结不到手,只拿到一把哄小孩的白条。有一天,他在工地上认了一个小表哥,小表哥介绍他帮别人“搬家”,这个活他干了3天,赚了1000元钱。不是白条,而是一张张的现钞。

小表哥不是一般人,“搬家”也不是一般的差事。阿辉入了贼窝了。等他反应过来,脱身就不可能了,东西都是他一件件搬出来的,赃款都是一笔笔分匀了的,上了贼船,一辈子回不了头。

这个盗窃团伙很大,年纪小的成员被分配去公交车上“剪金”。阿辉年纪小,营养也没吃够,块头小得可怜,专往拥挤的公交车里钻,这倒是“剪金”的优势。他的袖子里藏了一把小纱剪,见了脖子上金灿灿的乘客,下手极快,隐蔽性又极强。多数人等到下车,都反应不过来,不晓得脖子上少了什么东西。也会遇到刚下手就失声尖叫的,但赃物早被阿辉转移,有扮演乘客的同伙就在他的身旁。有一回,阿辉见一个壮汉戴着一条拇指粗的铂金链子,出手去剪,猛一使劲,纱剪豁了口,壮汉转身,一脚就踹飞了他。原来这人戴的是不锈钢,阿辉就被丢进了派出所,嘴巴倒是牢靠,什么也不交代。看守所待了半年,出来后得了老大的赏识,给他练锁。

练锁就要拜师,团伙里的老师傅,每趟出活,分分钟搞定一联排标了号的房门,屋子都不用进,甩甩手,直接走人。风险活计,留给搬工们。但凡被抓的搬工,必须扛事,胆敢供出师傅,出狱要被切了手筋。

团伙分工明确,有负责开锁的,有负责进门搬东西的,有踩点标号的,有销赃的。还租了个大仓库,用来囤放赃物。阿辉搬过家,晓得分到手的钱最少,承担的风险又最大,那是最末游的脏活,比“剪金”还要蹩脚。

阿辉练锁便练得勤,不管干哪一行,技术总比力气值钱。师傅看他机灵,又肯吃苦,便把一身的开锁本领都传给他。兴许天生有做贼的天赋,阿辉学完了师傅所有的技巧,一通百通。他利用现有的开锁工具,再配合各种夹子、橇子、铁钩、钢丝以及齿模制成的组合拨动工具,利用锁芯弹子的上下滑动作用,用手腕的巧劲加一扭动力就能打开几千种门锁。他还自创了一些独特的开锁方法,比如口香糖开锁。将口香糖塞入门锁,口香糖拖住锁芯里的弹子,再选择相应的小号钥匙插入锁芯,待口香糖变硬后强行开锁入室。

开锁这技术很需要想象力,有时候不光是把一扇门打开,而是要如何打开,多少时间打开,打开后能不能再锁上。团伙里的老师傅通常也就是单钩开锁,实在打不开的房门就暴力撬锁。阿辉的开锁方法五花八门,有的是自己琢磨的,有的是通过钻研开锁工具学来的。比如锡纸开锁、硅胶式万能钥匙、口香糖“黏胶”开锁工具、毛刷式傻瓜万能钥匙……反正,他在团伙里是最年轻的贼,就有了“锁王”的称号。

后来团伙被端,阿辉身上的案子虽是蜂窝洞洞一样的多,年龄却不够入刑的线,只有被送去劳动教养,出来后,他便单飞,当了“喜贼”。

阿辉的种种经历,李管教听得眼热。他自己的儿子,跟阿辉的年纪相仿,已送去新西兰念书,一趟来回,飞机票要万把两万的钞票。穿的用的,又都是名牌。他这几年抽烟的档次,已从20一包的小苏掉到了8块一包的红双喜。儿子二十郎当岁,只嚼了几张书页上的苦头,比较阿辉,确实命好。

“你当喜贼,搞到手的钞票不少,你为什么要睡在厕所?”

李管教的脑子里又冒出这个老疑惑。

阿辉的眼线好像岩浆一般的灼烫,目光赶紧避到别处,沙哑地讲:我老爹埋在厕所里呢。

李管教瞪住了眼,仿佛世界让他吃了一惊,追着问:什么什么!?你老爹怎么埋在厕所里呢?

阿辉的老爹,38岁才讨老婆,借了蛮多的外债,买了个云南女人。老爹大男子主义,脾气上来了,老婆孩子被揍得满地打滚。但血汗钱从不舍得花在自己身上,或给老婆买几件像样的首饰、给阿辉买书买玩具。拼命挣钱,只为不落人后。农忙时当麦客稻客,农闲时去湖里捕鱼,哪处要炸山刨土,哪处要建宅铺路,也处处少不了他的身影。只是,万不该进黑工厂。

阿辉4岁时,老爹去邻县复合肥加工厂做了半年工。有天厂里调运一台机器,他不巧路过,车间的过道被挡住了,他潜身从机器底下穿过去。吊机驾驶员受到惊吓,摁错了按钮,吊绳放了一段,他瞬间就被机器压趴了下去。

虽然机器又一下被吊了起来,但老爹的后背还是受了重重一击,脊柱神经断了,下半辈子只有瘫在床上。吊机驾驶员是外地人,出事后跑了,工厂也锁了门,换了场地,谁也不能证明他是里面的工人。

一个沉闷的夏季,父亲屁股下面长了压疮,人也没了赖活着的劲头,便想喝农药了结。走前,叮嘱阿辉,等他走了,用板车把他拖到厂房的后头,埋那儿。厂是老板办的,埋尸阴厂长的买卖,让厂长尝报应。

阿辉年幼,却十分听话,竟真把老爹临死前的狠话,当作遗嘱,半夜用板车将老爹的尸体运过去,又刨坑挖土,将老爹埋在了那儿。多年过去,社会大发展,“城镇化”的历史车轮碾过了那个厂房,厂长不仅没有触霉头,还拿到了巨额的拆迁款,早都不晓得到哪处快活着,而阿辉选定的埋尸处,已经盖起了一座厕所。老爹的尸骨就葬在一堆屎尿的下面,阿辉于心不忍,气恨难平,疯狂盗窃,只想有朝一日,挖出老爹的尸骨,厚葬了,自己再躲去远处,讨个逍遥。

“这辈子怕是没了指望。”

阿辉垂头丧气。

李管教也只有叹气,讲不出什么抚慰的话,感慨老天爷怎么这样安排人的命运,简直残暴。

服刑期间,阿辉是“三无人员”,李管教虽然不久后退休了,但常来探望。阿辉发育迟,20岁还在窜个儿,服刑几年后,已是一米八的板正男子汉,样貌也有十足的英气,要不是缺了那条胳膊,穿那一身囚服,多少女孩子都要倒追。

李管教发现阿辉的脚码跟自己儿子的一样,便把儿子穿过几脚的篮球鞋,统统送给阿辉,又将家里一些吃灰的书也递进去,鼓励阿辉将刑期当学期。

阿辉觉得牢运颇好,识得了李管教这样的长辈。他牢改的劲头十足,虽然服刑中期他又犯浑,进了“顽危犯”大名单,但李管教始终没放弃过他。他后来被评为改造积极分子,获得了减刑。

阿辉改造的最后一个年头,李管教移民了,到国外去陪儿子,走前又找阿辉谈话,阿辉答应他,出狱后滚着趴着,也坚持正路,不再犯法。

熬出来的日子就像掀书,转眼间,阿辉都不晓得多少个春夏秋冬过去了,18年的刑期减了再减,服刑的第13个年头,他被调去了出监监区。

出监监区专收余刑半年左右的犯人,犯人调到这里不用劳动,上午接受出监教育,下午参加文娱活动。监狱设立出监监区的目的,是为了犯人更好地回归社会,缓解他们长时间接受惩罚之后仇视社会的心态。简单来讲,刑释人员的重新犯罪率越低,出监监区的工作就越出色,反之,则越糟糕。

出监监区的门头修得相当气派,楼前是一圈半米高的汉白玉围栏,几张大石牌上雕了“弟子规”,中间有一处用瓦片装置的喷泉,泉水中间卧一只石牛,水底装了四盏射灯,对着是一面黑砖墙壁,上面四个红色大字——“卧牛望月”。

阿辉就在这里认识了荣老板,当时,荣老板并没有在上岸舞厅的潇洒派头,被出监犯喊作“荣歪头”,因为他剃个光头,讲话时又控制不住地抖头,很不讨喜。

荣老板吃的是文化官司,被干部相中,做了监舍的组长。阿辉调来时,正巧搞出监创业课,光华创业基金派人过来,正在小组里搞活动。荣老板维持课堂秩序,出监犯们都在做《出监创业策划书》。阿辉觉得新奇,挤过去瞅着。犯人们哪里有心思策划创业,只是摆样子,让课堂里的几个摄像师找些素材。阿辉过去的时候,他们正聚在一起,交流犯罪心得。

“现在外头的扒手,不好当的。都是手机支付,人身上不装钞票。我一个把子,最近刚进来,偷了一只包,里头统共几块硬币,倒被判了好些年。”

一个胖头犯人说得起劲,大伙儿赶紧问他,怎么判这么些年。

“那只包是LV。失主倒是个穷学生,但人家搞了什么分期付款,买了几万块的包包,害了我的把子。”

犯人们受了触动,有人总结,“外头的风险现在蛮大,钞票偷不到,牢却不少坐”,大伙儿纷纷点头,感觉出狱都没什么盼头。

荣老板赶紧制止几个话声高过了头的人:“你们没数啊,在录像呢,瞎讲八讲什么啊!”

大伙儿也不鸟他,有人还瞎起哄,叫他荣歪头,问他还有几天出去了,还争着当什么共产党的二腿子。荣老板气得头直摇,一眼望去,整个小组都是吊儿郎当、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哪能搞出一张像样的创业策划书。他的目光,瞥到新组员阿辉的身上,这边倒是在一张A4纸上涂涂画画,像模像样。

荣老板过来了,看清阿辉的纸上画着很多的门框,每扇门旁边都标着“A级锁”“B级锁”的字样,便问:“你这什么方案?”

阿辉写得认真,头也不抬,一头写另一头介绍:“你见过集会上搞推销吧,比如,推销一把刀,他就要跟别的刀作比较,两把刀片对砍,一把是完好无损,另一把就全是豁口。哪把刀好,一目了然。我专门推销锁,高档锁,上门推销,我先把人家的门开了,证明他家的锁很不安全,然后推销他更高级的锁。我可以跟锁具厂合作,可以去广场做营销活动,专门卖锁。我还可以参与锁具的研发,我开过那么多锁,知道什么样的锁难开,什么样的锁好开。”

阿辉答应过李管教,出狱后坚持走正路,但他没手艺,唯一的长处,便是开锁。但这手艺见不得光,哪怕出来了当个开锁匠,也得案底清白,要去公安局备案。他底子那样潮,今后怎样谋生?每天想得脑瓜疼,他有天做梦,梦见去偷一个豪户,捅开锁,门口却站着一个拾破烂的老人,于心不忍,顺嘴撒谎:老人家,我来试试你家的锁,安全不安全。

这个梦里的谎,启发了他。


“你会开锁?”

荣老板端起阿辉的创业策划书,看得仔细。

“我认得你。你以前在七监区守库房,我帮你们监区的曾干部,开过一趟锁。那次,你们库房的锁芯不灵,机修工也搞不定,喊我去试的。”

荣老板好像想起了什么,直说:是的,是的,有这么一回事。但好像我当时在车间里忙,我要在,看见你,我一定认得。

说这话,荣老板正盯着阿辉那条空瘪的袖管。

“你这创业方案,蛮好蛮好。你把字再写得好看一些,现在太潦草。我给你交上去。虽然这个什么光华创业基金,只是进来搞噱头的。但也说不定……认可了你这个方案,就给你拨些基金。”

等阿辉的创业方案交上去,光华创业基金的人,非常认可,给他颁发了一个“创业金点子”的铁牌子,但落实到拨款孵化阶段,来的人见阿辉只有一条胳膊,不大相信他还有开锁的本领。这套方案核心的卖点是“神偷浪子回头,街头亲测锁具安全性能”。神偷如果不再具备神技,这个方案,就没价值。

监区领导让阿辉在狱内做一次开锁表演,地点设在文教楼,那边挂起一条横幅,写着“出监学员创业方案实践模拟现场”。

阿辉却紧张,费了半天功夫,仍旧打不开模拟现场安置的几扇门,搞砸了场面,定好的十万块创业扶持基金,没批下来。

回到监舍,阿辉甩了自己两个耳光,恨自己不争气,关键时刻掉链子。

不多时日,荣老板刑满了,临走时刻,留了地址和号码给阿辉,拍着胸脯,讲:“阿辉,我蛮认可你。你出来了,来上岸舞厅,我们一块研究这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