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六小龄童章金莱的许多言行引发了许多争议。但他所饰演的“美猴王”,早已随着《西游记》的热播已经深入人心,成为整整一代人共同的记忆。
六小龄童演了一辈子“猴”,却也被这个角色所束缚。在他眼里,恐怕正直、勇敢、机灵、不畏强权的“美猴王”才是唯一的“正途”,因而极难容下其他人的演绎。
尤其是周星驰《大话西游》中,将孙悟空的形象演绎成“色猴”、“泼猴”,在他看来更是异端。
如《海上钢琴师》主角1900所说:“我是在这艘船上出生的,整个世界跟我并肩而行,但是,行走一次只携带两千人。
这里也有欲望,但不会虚妄到超出船头和船尾。你用钢琴表达你的快乐,但音符不是无限的。我已经习惯这么生活。”
他固执的背后,折射出的应该不仅是源于少年成名的自负,更是对于“猴王世家”传承的骄傲。但这份骄傲却难以跟得上变化无常的时代。
他或多或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被时代所淘汰,“美猴王”正在成为一个历史符号,慢慢被时代遗忘,传承更加难以为继。
而这份焦虑,随着六小龄童的父亲,开创一代“猴王”形象的六龄童去世而达到顶峰。
2014年1月31日,六龄童章宗义病逝于绍兴家中,享年90岁。
对于六小龄童来说,章宗义不仅是一名生活上的慈父,更是艺术上的严师。他所有关于“美猴王”的一切,都是来自于自己的父亲。可以说没有章宗义,就没有“孙悟空”。
六小龄童昔日好友,“唐僧”迟重瑞也前来参加追悼会,送老人最后一程。
追悼会上,六小龄童几次哽咽,泣不成声。他长跪在六龄童身边,父子就此诀别。章宗义终究是身旁放着美猴王的戏服,同金箍棒一起,在鲜花与柏青的簇拥下,在数千人的目送下,被送上灵车。从此云山路远,天人永隔。
这个每当听人介绍他是“六小龄童父亲”就高兴得不得了的老人还是走了。绍剧失去了一名开宗立派的大师,人间至此失去了一位“猴王”。
百年四代,“猴王世家”
章氏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元初元人南下之时。
当元人的铁骑踏破江南水乡的静谧,章氏家族也随之穿越了黄沙大漠,来到了秀美的吴越之地。
然而,自朱元璋开创有明一代后,这些随着元人南下的百姓便成了“堕民”,不能科举,不得与平民通婚往来,进不得上流社会,只能一直在底层的泥淖之中翻滚。
在这样的生存空间之中,这些“堕民”学会了一身市井谋生本领,在吹拉弹唱的街头艺人、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之中,“章氏猴戏”慢慢成型。
清末,六龄童的祖父章廷椿即以“活猴章”闻名。将“章氏猴戏”终于发扬光大的,是六龄童的父亲章益生。
原本章益生只是浙江绍兴上虞道墟镇一名普通农民,家住八字桥畔。
八字桥畔住着的都是说学逗唱的曲艺人。桥下乌篷船来来往往,就载着戏曲班子来来去去。曲艺人们在船上以毛笔勾勒着脸谱,观众也乘着船前去看戏。在这样的氛围之中,章益生也是十分热衷于戏曲的。
由于“猴戏”只在逢年过节,作为压轴大戏演出,章益生平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田间忙碌,农闲时也经营着自己的小灯笼铺,日子也算是不温不火。
章益生的“猴戏”得自家族真传,也是活灵活现,逼真有趣,在村里素有“赛活猴”的美名,但章益生却不满足就此平淡一生。上世纪20年代,他以凭着借来的5银圆只身闯荡上海,开了一家“老闸大戏院”,后经过无数扩张,又承蒙乡里戏曲艺人跟随,最终形成“同春舞台”,成了一个大戏班。
章益生是典型的“爱一行干一行,干一行爱一行”,他对戏曲的痴迷使得他把生意做得越来越红火,也无形中感染了家人。
他时常带着儿子七龄童章宗信和章宗义一起去看戏。戏从中午演到傍晚,小章宗义最后累了乏了,就让哥哥章宗信背着他回家。回家路上,哥哥对戏意犹未尽,经常是又唱又演,小章宗义觉得有趣,哥哥唱一句,他就跟着唱一句,久而久之,他也对戏曲产生了痴迷。
章益生原本只打算培养章宗义的哥哥作为他的接班人。可小章宗义实在太热爱戏曲了。戏班的师傅们不肯教戏,他就“偷戏”。
每天早晨师傅们很早就起来教练功,他也跟着很早起来,偷偷跟在师傅身边看会了,又到了私下里偷偷练,就连下腰,翻跟头都是“偷”来的。
有一次,他偷偷练翻跟头被戏班里一位海师傅撞见了。海师傅十分疑惑地问,这个动作你哪学的,我教他们要命他们都不会,怎么你还倒是会了?章宗义回答,还是你教的,你教戏我在旁边看着。海师傅笑了:“教的人没学会,看的人倒是会了。”
他被章宗义的热情感染了,毫无藏私地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地教给了章宗义。
哥哥初次登台是七岁,得名“七龄童”。而小章宗义初初学戏那年是六岁,于是“六龄童”这个名号伴随了他一生。
可男孩学戏,“赌”字当头,变声期一旦变不好,不但几年的功夫毁于一旦,往后的戏也是唱不好,唱不了了。
不幸的是,六龄童就发生了这样的“倒嗓”。戏是没法唱了,小戏痴的心里极度郁闷,无所事事的六龄童只能流连各大戏班,去看看别人的戏,私下里过一把瘾。
后来,还是盖叫天给了六龄童最关键的提点。他提醒六龄童,“形似不如神似”。就是这样一句提点,让他犹如醍醐灌顶。
当时“章氏猴戏”放在“同春舞台”相对是业余水平,戏班子里也只有一名武师傅能教点基本功,没人能带他唱猴戏。
六龄童再次发挥了“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的劲头,每天去各大猴戏名家的舞台处,一点点学,一点点“偷”,以百家为师,博采众长,最终融会贯通。就这样,他的猴戏有了他强烈的个人风格。
尽管如此,他的猴戏多以身形为主,演起文戏十分呆滞,最初还被嘲笑“鸭嘴巴磨尖,鸡都要贱哉”。这嘲弄的话很是难听,六龄童听了难过却不想放弃。
后来,还是盖叫天给了六龄童最关键的提点。他提醒六龄童,“形似不如神似”。就是这样一句提点,让他犹如醍醐灌顶。
他就去市井找耍猴卖艺人,待上一整天看猴,观察他们的神态、动作,看他们怎么与耍猴人互动。
后来他干脆自己养了一只猴,带着它走南闯北,形影不离。在日复一日的观察和模仿之中,六龄童的猴渐渐有了神采,“集人、神、猴”于一身,形神兼备。
六龄童四儿子章金山说:“父亲让猴子解放了出来,最多让猴子弓一弓背,摆脱了过去的那种‘小’,有了尊严,和一种人的智慧。”
动作上,六龄童注重结合场景进行演绎,比如担任侦察兵时,会一边挥舞金箍棒进行开道,一边不停张望,敏锐注意着四面情况。打斗时,他则会将金箍棒舞得凛凛生威。
扮相上,他则开创性地使用了金色对脸型进行勾勒,为整个“猴脸”增添一丝“仙气”。
六小龄童也回忆道:“许多人都记得电视里孙悟空用火眼金睛看妖怪时左顾右盼的特有动作,其实就是我从戏曲舞台上学来的。父亲告诉我,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
猴戏既成,六龄童即与哥哥七龄童排了整整32本《西游记》,将整部小说尽数演绎,形式仿佛今天的电视剧。
新戏一出,票都被卖断了,就连盖叫天也被吸引了前来观摩。渐渐地,猴戏成了“同春舞台”的重头戏,让这个戏班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同时绍兴大班也从一个地方的小剧种一跃成名,发扬光大。
“猴王三打”,扬名天下
建国初期,“同春舞台”从上海搬到了杭州,后更名为“同春绍剧团”。1956年,“同春绍剧团”更改为国营制,成当时浙江省五大国营剧团之一,六龄童担任第一任团长。绍剧也因猴戏的走红迎来了发展的春天。
猴戏以武戏为主,表演起来十分热闹喜庆,对语言不通的外宾来说十分欢迎,也就频频受邀成了浙江省外事活动的“宠儿”。
陈毅元帅在观看过六龄童的《孙悟空大闹天宫》之后,对此赞不绝口,将整个剧团又介绍给了周总理。1957年,周总理在上海中苏友好大厦陪同缅甸外宾,又观看了此剧。
他看到当时在戏中饰演罗猴、还很年幼的六龄童二儿子小六龄童,觉得十分可爱可亲,于是十分高兴地将他抱起一同合影。
周总理开怀大笑,小六龄童兴奋鼓掌,这开心的一幕永远留在相机的光影之中。
1961年,神话题材戏曲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拍制而成,一经上映就获得了广泛好评。
六龄童与七龄童的演技没得挑,绍剧团台柱子筱昌顺的嗓子更是百年难得一见,而剧本经过当时杭州大学600余名师生逐字逐句修改,加入了许多绍兴当地哲理谚语。制作之精良用心,放在今天的大制作之中也是极为罕见。
影片一经推出后,当年就斩获了第二届百花奖最佳戏曲片,并发行到全世界72个国家,为我国换来了大量的大米白面。
周总理是绍剧团的忠实“粉丝”,由他推荐,这出蜚声中外的戏剧“演”到了中南海。演出前,六龄童是不知道会有谁来观看的,他在演出过程也从不看台下都来了谁。
直到一曲接近终了,一看好家伙,毛主席坐在第五排,刘少奇坐在第三排,最前排邓小平同志抬着脚坐着,姿势特别放松,眼角还含着十足笑意。离场后,六龄童和警卫员攀谈起来,才得知毛主席看得入了迷,五次鼓掌六次大笑,觉得实在是精彩万分!
看完戏剧后,毛主席觉得意犹未尽,大笔一挥赋诗一首,即著名的《七律·和郭沫若同志》,其中有一句:“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至此,六龄童获“南猴王”之名,与京剧大师李万春并称“南北猴王”。
六龄童开创猴戏,塑造了“神、人、猴”形象集于一身的孙悟空经典形象,同时将绍剧发扬光大,这样的卓越贡献,获称“南猴王”之名实至名归。
猴戏的繁荣与传承困境
绍剧在六龄童这代发扬光大,自然也不能忘记地方乡亲。72岁时,六龄童回到家乡,为乡亲们演出《无常》《男吊》等许多经典绍剧剧目,也将成名作《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带回了家乡。
那时距离他腿骨骨折伤愈尚不足一年。六小龄童专程从北京赶回来,帮父亲配戏。开演前,绍剧团的弟子们都专程过来帮着老团长布置舞台、检点行头。
在他们心里,剧团应该是同心同德的。
每天六龄童都会循着一条路上山,为父亲章益生清扫墓地,添上新的香烛贡品。
在他心里,父亲并不仅仅只是他的父亲,更是一名引领他走上戏曲之路的恩师和领路人。而他也该自然而然地将这门艺术瑰宝传承下去,毫无保留。
每一门戏曲艺术都有一个继承、创新和发展的过程,“就拿我家四代人来说,曾祖父用木头脸和木棍,祖父用布脸和藤棍,父亲用勾脸和弹簧棍,我则用贴脸和合金棍。”六小龄童介绍。
六龄童一生爱戏,到老了也不忘戏。在他心里从来记不得自己子女的生日和排名,对每一折戏曲的台词、身段倒是倒背如流,捡起哪一折考他,他都能将其中的手法、步伐甚至眼戏都一一道来。
直至晚年躺在病床之上,意识已经十分模糊,也吃不进东西。儿女们一跟他说起戏,他立即精神抖擞,就为了要多演一些。
在他身后,有一个“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名号。戏迷杜柏根感慨地说:“没有老先生,绍剧就没有当年的一度辉煌,他去世以后,我们非常关心戏曲艺术的发展。”
上海绍剧之友社团在六龄童的追悼会上送上特制挽幛:“南猴王盖世绝唱,绍剧魂千古流芳。”
六龄童的心愿十分简单,他只希望子子孙孙都有人学猴戏。自己儿子之中,学猴戏最好的小六龄童章金星,那个曾经被周总理抱在怀里的稚童,在17岁时因白血病去世。六龄童悲痛过后,仍是将全副身心投入到教戏之中。
他带着最小的儿子章金莱拜访了自己许多好友,为他寻得了名师,让他前往上海戏剧学校进行系统化的学习。
《西游记》开拍时,杨洁导演慕名找到六龄童,可六龄童年事已高,无法承担长时间大量猴戏的拍制。他向杨洁推荐了自己的儿子六小龄童。
杨洁原本是有些顾虑的,这样一个年轻人,看上去还有些内向,能演好孙悟空吗?可当六小龄童挥起金箍棒,威风凛凛又活灵活现的样子让杨洁当即拍板,决定让他出演美猴王。
演猴戏对他们来说是看家行当,可要搬到大屏幕之上,六小龄童还是深感压力巨大。对此,六龄童为他拍下一千多张照片,上面有各种各样的孙悟空造型。
可六龄童却让他不要有太大压力,演戏时,要忘却自己,就把自己当成孙猴子,留下他的灵魂和躯壳。
他把当年从盖叫天处得来的“真经”传给了自己儿子:“形似不如神似”。
六小龄童自己也常登门拜访万籁鸣先生进行取经,去的次数恐怕不下十次。万籁鸣是动画片《大闹天宫》的总导演,《大闹天宫》里的孙悟空具有十足的野性,十分传神。万籁鸣告诉他,他的秘诀就在于将传统戏曲卡通化,他要求所有的主创人员都要潜心钻研戏曲。
这个提点让六小龄童铭记终生。于是他又潜心回到猴戏之中,重新将戏曲里的孙猴子一怒一笑、七情六欲仔细盘出。
最终《西游记》的拍制空前成功,“美猴王”的形象成了一代经典,那个眼里闪着精光,机灵又正直的猴王深刻地留在了人们心中。六小龄童的成功也让绍剧的辉煌更上一层楼。
六龄童特别高兴,逢人介绍就说自己是六小龄童的父亲,他以儿子为傲。六小龄童也明白,这一切离不开父亲的言传身教,离不开这片戏曲土地的浸染。
绍剧的辉煌带来了许多慕名前来学戏的学生,也集结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同样爱戏的票友。
但猴戏的门槛确实是太高了。在绍剧班子里,20多名男演员中,团里也只挑得出3名来演猴戏。猴戏演员有它的标准:脸格子大,能画的下脸谱;眼睛也要大,才能让观众看见眼里的戏,才能传神。
随着六龄童退休,跟随自己学习多年的弟子钱小宝等人也逐渐老去,而六小龄童成名之后,也已经半脱离了绍剧团。团里师傅们体力已经跟不上,新的弟子们没法得到老师傅们一招一式的指导纠正,只能自己看看视频,有问题了再找师傅带。
猴戏排演也变少了,过去在乡里能看上几天几夜猴戏,如今却时时都要变幻剧目。
于是新弟子们在舞台观摩的机会更少了,还要分出别的精力去学习别的绍剧剧目。年轻一代与老一辈猴戏曲艺人相比,精气神也更少了,沦入了“形似”而非“神似”的境地。
猴戏的传承开始青黄不接,可这时的六龄童,却早已无力回天。
“南猴王”寿终,“美猴王”老去,“新猴王”又在何方?
2014年腊月,情况有些转好的六龄童被家人们接回自己家中过冬。以往最是热衷于为村里人演出年戏的六龄童第一次缺了席。从正月初一开始,绍剧团要到乡下进行巡演,每年六龄童都会亲自上场,有些小伤小病也不妨碍他为乡亲们演出。
绍兴人离不开绍剧,正月“灯头戏”、二月“酬神戏”、三月“青苗戏”,婚丧嫁娶,祠堂祭祖,都有着绍剧的身影,而绍剧之中,从来都缺不了六龄童的身影。
但新年刚过,六龄童的一场小感冒,却一直未能痊愈,腿脚也渐渐变得不利索,脚步变得蹒跚起来,状况好些的时候,也只能在家人的陪伴下走两步,基本功是练不了了。
他偶尔会挪到床脚的地方,将双脚搭在床沿,暗暗地压一下腿,一天也不想落下一身功夫。
有人前来探望,六龄童还会做出猴子表情,将亲友们都逗乐了。直到临终之际,子女问他还想不想演戏,他还发出一声猴王的呼啸。
2014年1月31日,六龄童去世。他的家人按照他的遗愿,将金箍棒和戏服放在他身边。这是老爷子独有的乐观,他说以后走了要去另一个世界大闹天宫。
“也许天庭的春节也要看戏,所以邀请叔父去赴约,这也算是他表演生命的继续了。”六龄童侄子,七龄童之子章金云说道。
六小龄童说:“尽管90岁已经算是喜丧了,但还是有种天塌下来一样的感觉。”
他表示他会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搬上屏幕,让全世界都看到绍剧,也为父亲一生的事业继续发扬光大。
可六小龄童却陷入了困境。“美猴王”逐渐老去,“新猴王”又在何方?
参考资料
CCTV·纪实频道:《六龄童》
新华网:《“去另一个世界还要 大闹天宫 “——六小龄童送别父亲“南猴王”》
三联生活周刊:《“南猴王”传奇》
中国周刊:《“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