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澎湃新闻
武汉市江岸区江码社区火了。
2月22日晚,该社区下辖的滨江苑小区业主微信群里,一名女业主激动地连发数条语音,怒骂中百超市针对不同小区发布“AB阴阳套餐”,买米要搭配草纸和酱油,社区不回应业委会诉求等。语音信息随后迅速传遍网络、引发热议,人称“武汉嫂子十级汉骂”。
事发第二天,社区便与中百超市协商取消了团购套餐,附近的家乐福超市成为居民团购的新供货商,团购之外的其他物资则由社区进行统一代购。
对于被指有“阴阳套餐”,涉事的中百超市店长称:“我们的店不大,套餐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个性化需求,都是我的顾客,我基于什么目的会区分对待呢?”
此事发生后,江码社区书记朱莉很难受,她坦言,面对辖区内6500多名居民,社区在岗工作人员只有十一人,情急之下只能先关注解决生活必需品,工作没有做细,但绝对不存在AB阴阳套餐。
2月11日,为加强新冠肺炎疫情源头管控,最大限度减少人员流动,武汉全市范围内所有住宅小区启动实行封闭管理。2月18日起,武汉各区超市不再面向个人销售,只接受社区组团购物。这一系列措施意味着,社区基层工作人员刚准备告别分类转运病人的紧张慌乱,转身便要接住保障辖区内居民基本生活的接力棒。
严控人员进出、帮助居民买菜买药、继续排查上报“四类人员”、协助物业消毒消杀、照顾有困难的特殊人群等等都是社区的工作。
疫情发生以来,朱莉常常觉得身心疲惫,生怕因为疏忽大意,造成局面失控令更多居民感染新冠肺炎。如今,面对居民个性化的生活需求和情绪宣泄,他们即便难以应对,也不能崩溃。
她曾经尝试理解“武汉嫂子”:“她说得确实没错,每个人的需求不同,我们在这件事上没有考虑得那么周到。”
最终,社区向居民表达了歉意。
“第一次做,没有把工作做细”
滨江苑小区一名曾姓居民向记者回忆,中百超市曾推出的套餐分别以生鲜和干货为主。其中,生鲜套餐300元一份,包括肉类以及蔬菜,但肉类偏少,自己曾买到的套餐只有两三斤排骨。干货套餐则包括大米、酱油、卫生纸等,270元一份。她认为套餐价格偏高,而且由于无法单独购买,总会买到自己不需要的东西,觉得有些浪费。
她记得,套餐推出两三天后,就因“武汉嫂子汉骂”投诉而取消了:后者在微信群里质疑超市捆绑销售大米、酱油和卫生纸,套餐价格高,社区与业委会沟通不畅、服务不到位。
涉事的中百超市店长不愿接受进一步采访。她只表示,滨江苑与其他小区相比,社区报来的套餐确实“粗”一些,但超市绝不存在捆绑销售,也没有区分对待,无论哪种套餐,都是生活必备品:“多的什么都没添进去,可能有些人家里有,觉得多了就不舒服。”
江码社区书记朱莉则感到措手不及:“当时听到群里飙汉腔,心里特别难受,我们第一次接手大型团购,居民人数太多,就直接沿用了他们头一天订过的一个套餐,报给中百,我感觉套餐还是比较合理的,可能只是套餐刚好重复了她家里有的东西,比如酱油醋。”
每每提到被“武汉嫂子”指责的套餐,朱莉都会解释,社区面对的是滨江苑一、二、三期所有业主,即总共2100户、6500多人的服务对象,因此“只能提供必需品”。
后来,朱莉了解到,“武汉嫂子”一家有5口人,包括老人和小孩。意识到他们需要的生活物资可能更加精细后,她开始理解对方,甚至开始反思:由于精力有限,社区对一大部分健康的居民有所疏漏,跟居民沟通少了,没有通过更多方法去解决居民的生活问题。
最终,社区向居民表达了歉意。“汉骂”风波的第二天,据“武汉发布”通报,社区与中百超市协商取消团购套餐,附近的家乐福取而代之成为居民团购的新供货商,其他个性化物资需求由社区代购补齐。
“需求小纸条”和超级热线
对于什么是个性化物资需求,郭宏坤翻出了一本复印册,上面满满当当都是居民希望社区帮忙采购的物资:“如果有人不用手机、不在(微信/网格)群里,或者不团购,我们也可以想办法。”
郭宏坤原是江码社区的残疾人协理员,同事们称他为“一把手”:他十几岁时出车祸,只剩下一条右臂和一条右腿,他的工位被安排在社区办公室最靠近门的第一个座位,2007年就来到社区。他站起身时,仿佛有两条完整的腿一样稳当,左边袖口插在兜里,看不出残疾。
2月11日,武汉所有住宅小区启动实行封闭管理。2月18日起,武汉各区超市不再面向个人销售,只接受社区组团购物。小区封闭后,郭宏坤负责沟通协调居民的个性化需求。
他坚持请居民把要购买的物资写在小纸条上,递给门岗志愿者,由志愿者送来社区,他再安排社区专用车载着志愿者出去买:“虽然复杂一点,但我要保证不能乱,我们吃了太多亏了,(比如)有人明明要五花肉,买回来他又说要排骨。”
小纸条容易丢,郭宏坤便一一复印在A4纸上装订起来。有空巢老人写:“花生米3斤、黄豆3斤、干子20块、带鱼2条/盒,谢谢。”有人一口气写了16项,肉类和蔬菜3斤起;有人点名叫热干面;还有人点了十包烤馍和两条黄鹤楼“峡谷情”细支香烟。
由于超市进货渠道有限,很多东西不好买。有时看着居民报来长长的清单,郭宏坤惊呆了:“这是要办年夜饭么?都不是生活必需的啊。”
疫情爆发后,郭宏坤的电话变成了“超级热线”。社区发布的通知大多附上了他面前的座机电话号码。起初,他负责记录居民身体不适的情况,联络社区医生,协助书记朱莉联络街道争取床位。那时所有人都慌了,任何头疼脑热都会找来。撑了十多天后实在受不了,郭宏坤改为守到晚上10点,再换小区安保人员继续守。
如今这些问题已经解决:只要发现疑似病例,社区可以立即把人送到隔离点,安排做核酸检测和CT。郭宏坤开始头疼老百姓的需求:“各种各样的需求,他们不是为了活下去,而是追求高层次、个性化。平时无所谓,现在我们哪有精力去满足这些呢?还没谈到娱乐,你别吓我。”
他的水杯里浸着厚厚的一层茶叶:“提神用的,不能窜瞌睡。”
居民们的慌张
滨江苑一名罗姓居民表示,自己能理解特殊时期社区的辛苦,但他仍然焦虑。因为他已经宅在家里一个多月,担心自己经营的食品生意“黄了”。没有收入来源,而且还在还贷款。
最近一次,他给社区递纸条,希望买一箱可口可乐、三袋热干面、六瓶茶π饮料,三袋牛肉干和一袋味精,最后却只收到一袋味精。
他也曾浏览过网上商超推出的套餐,却发现主要是各种肉类、蔬菜,几乎没有其他选择,而他平时很少做饭。对他来说,洗漱用品、速食、饮料就是日常。有时烟瘾一上来,没烟抽的滋味更难受:“社区的工作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满意,但疫情这么长,大家都需要志愿者的帮助,做不好可以学,只希望能满足大众需求。”
小区实施全封闭管理,大家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部分居民不止焦虑,甚至开始出现情绪崩溃的迹象。
郭宏坤接到过一通电话,有居民要30个鸡蛋、2斤胡萝卜、2斤土豆、3斤苹果、一个大白菜、一个包菜。这名居民说自己已经八天没有采购,实在受不了了,已经跟超市“打好招呼”,确定能买到,要求社区立即派人去买。
考虑到社区人手紧张,郭宏坤便答应第二天去。对方却怎么也不听,根本不让他插话,他只好把电话交给社区志愿者,对方没说两句又开始讲起了英文。挂电话前,这名居民要求社区帮忙把垃圾扔下去。
一名小区保安用额温枪测量体温为38℃,周围人一下炸了锅,赶紧把他安排到物业单间宿舍,找来水银温度计,每两小时量一次体温,但一整天都没有超过37℃,也没有其他症状。物业便继续安排保安上班,结果郭宏坤不断接到居民投诉,要求将其开除。
部分居民不相信小区会定期进行消毒消杀,要求社区拍照证明,郭宏坤只好建议物业消毒时喊喇叭提醒居民。2月初,小区走了一位独居老人,去世前曾出现过发热,但核酸检测为阴性。为小心起见,物业给楼栋走廊做了一次消杀。时隔近半个月后,邻居仍不放心,开始给社区打电话,担心房里“养了一屋子病毒”,要求给老人家里也消消毒。郭宏坤没办法,后来邻居们举报到了市长热线。郭宏坤说,最近听说整栋楼都在找老人的儿子。
郭宏坤很头疼:“怎么说呢?草木皆兵啊,一点科学常识都没有了。”
国家卫生健康委专家组成员、北京地坛医院感染二科主任医师蒋荣猛曾向媒体介绍,病毒通过飞沫或接触传播,飞沫离开人体后,很快会沉降,不会在空中漂浮。研究发现,病毒在人高频接触的地方(如电梯按钮、门把手等)存活时间长,在光滑物体表面只能存活数小时到五天不等。
重症慢病者的用药保障
小区封闭管理后,武汉市其他重症、慢性病患者购药一度成为难题。
2月27日中午12点左右,江码社区工作人员李达吉来到附近药房,跟进志愿者领号排队。他负责给社区居民买药送药。
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志愿者身上挂着雨衣,手上攥着“15”的排号,一上午才排到5号:“第一个人就买了50户的药。”药店大门开了一半,一张桌子横放在门口,买药的人在这里登记后拿药,门帘是放下来的,只能透过落地窗看到里面的景象。
李达吉说,别看排队的人不多:“每个人手上至少有几十个单子。”这段时间最忙的一天,他曾接到32户重症、22户轻症其他疾病患者的用药需求,每人还有一份清单。那天,他全部买完送到已是凌晨两三点。
他更担心的是“扑空”。为尽量一次性买齐药品,他一般先跑药品相对充足的大药店,有时也会加小药店微信,抽空打听他们的供货情况。
据长江日报报道,起初武汉市只有两家重症慢病定点药店,其中汉口大药房黄石路店提供的药品最齐全(包括10个病种:高血压、糖尿病、血管介入术、乙肝、丙肝、肝硬化、恶性肿瘤、慢阻肺、肾移植术后、帕金森)。然而购药供需矛盾日渐明显,于是武汉分别于2月11日、24日和25日扩展重症慢病定点药店至50家,并确保这些药店可以使用医保。
李达吉的实际感觉是,定点药店增加后,重症慢病药确实好买了,但仍面临排队时间长、需辗转不同药店买药、部分药品不齐全、药品厂家和规格与居民需求不符等问题。
前两个问题李达吉累一点还可以勉强解决,但如果药店只能提供其他厂家规格的药,他会先帮居民买下来:“因为没有那么多时间判断。”送药时,他再叮嘱居民仔细遵照说明服用。
李达吉每天都要加几十个好友,有用药需求的居民通常会点对点找到他。除了重症慢病,普通药物也有需求。因此他每天要看很多微信,如果看后不能及时处理,他就先置顶聊天,等有时间再处理。
社区的其他工作人员心疼李达吉,因为他已经很久没好好睡过觉。李达吉说,自己也想找人帮忙,毕竟买药的工作更细致,绝对不能出错。但志愿者大多不愿意做:“大家认为买药比其他工作风险更大。”
2月底,社区新招募了十位志愿者,却没能帮上李达吉,因为全部被安排在社区测体温。三十几个党员下沉干部则忙着轮班守门、分发物资和维持秩序。李达吉很无奈:“封闭小区真的是头等大事。”
“武汉嫂子”当了志愿者
2月下旬,江码社区滨江苑曾有一名居民冒充志愿者溜出了社区。
社区专用车司机潘师傅回忆,这名“假志愿者”拿着社区开的代购证明进了超市,等他推着满满当当的两车物资出来时,潘师傅才意识到被“忽悠”了:“每种东西只买了一样,比如排骨,就买了一整块,其他都是一份,不像别人(志愿者)的的确确为大家服务。”
这件事把社区的工作人员们气得够呛。有工作人员形容这是因为居民“在家快被逼疯了”。
郭宏坤介绍,目前可以出入小区的人员仅限于防疫工作者、需要紧急送医的居民,以及其他社区无法协助解决的特殊情况(如必须本人去医院取处方药等)。防疫工作者展示单位证明后,只要测量体温正常即可出入。其他情况同样需要向社区提供证明材料。
但他也碰上过几次例外,有人总能想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混出去。他想不明白有些居民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外面啥也没有。”
他后来又转念一想:“唉,被关了一个多月了。”
“武汉嫂子汉骂”事件后,社区书记朱莉曾和这位“嫂子”打过一次电话。她记得对方提到,长时间待在家照顾5口人,需要的物资不仅多且细,精神情绪上的压力也很大。
朱莉慢慢开始理解“嫂子”。她也会辩证看待这次事件,将它看作一次提醒:不仅要解决问题,还要通过更多方式有效地解决问题:“如果大家都能通过这件事意识到差距或者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也不是一件坏事。”
“武汉嫂子”所属单位的一名负责人介绍,目前“嫂子”已成为一名社区志愿者,加入社区防疫工作。
2月27日,李达吉向记者展示江码社区当天接到的最新通知:为避免人群过于集中,即日起,社区除套餐外的个性化团购将缩减为每三天一次。
朱莉很想念从前的武汉:“我再也不会嫌弃马路上车太多跑不快了,非常怀念,我觉得那种生活特别特别美好。”她最想对居民说,也许社区做得不太完美,但社区最大的希望就是和居民一起战胜疫情,早日回到“人流汹涌、车水马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