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南沙公证处对中泰首次线上刑事案件庭审异地出庭证人进行公证。 （广州日报/图）

“我老婆、太太、女朋友。”卢某在庭上提到王丽丽时，一度换了3个称呼。

卢某口中的“女朋友”，是一年之前被他杀害的“妻子”王丽丽，两人育有一子。

2019年12月29日，王丽丽最后一次飞往泰国，她决定把留在泰国的孩子带回中国抚养。王丽丽计划搭乘2020年1月8日的飞机回广州，但从当天下午起，母亲和朋友就联系不上她。两天后，装有王丽丽尸体的行李箱被海浪冲上沙滩，不久，泰国警方拘捕了犯罪嫌疑人卢某。

2020年9月，该案在泰国春武里法院首次开庭审理。卢某坚称自己没有蓄意杀死受害人意图。2021年5月，该案第二次开庭审理，法医出庭证明“死者被绳子活活勒死”，透露王丽丽“死亡过程非常痛苦”。

2021年9月22日、23日，该案进行跨国线上庭审，这是中泰之间首次线上刑事案件庭审，广州南沙公证处对出庭的证人进行公证。

审理过程偶尔中断，翻译存在错漏。庭审持续两天，从上午10：30持续到下午6：30，每次历时8小时。

法庭上，卢某的证言多次反复，前后矛盾。庭审过程中，王丽丽的母亲黄华质问卢某：“你的孩子那么小，我以后怎么告诉他，‘你爸爸杀了你妈妈’，他以后怎么成长？”

“希望死刑，不要求赔偿”

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黄华早早醒了，清晨6点搭乘顺风车前往广州。这一天对她很重要，等待她的是一场关于自己死去女儿的判决。同行的还有女儿的闺蜜梁安妮等6位证人。

上午9点，证人陆续来到广东泽正律师事务所，他们在这里与泰国春武里法院进行视频连线。与证人一同抵达的还有两名广州市南沙公证处的人员。

下有不到两岁的外孙，上有年过八旬的母亲。女儿走后，黄华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为了获得收入，她重操旧业，在云浮老家摆起歌摊。当其他几位证人讨论时，她独自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神色疲倦，偶尔插一两句话时语气急促，生怕自己的某个想法不被理解。

时隔一年，黄华在视频里再一次见到她的“台湾女婿”时，差点认不出来。女儿怀孕9个月时，她曾到泰国与卢某一家住了5天，当时的卢某白净壮硕。

2018年11月中旬，女儿王丽丽和卢某在芭提雅的一次旅行中结识。两个月后，王丽丽再度前往泰国与卢某见面，两人确定恋爱关系。卢某告诉王丽丽，自己是个生意人，开奶茶店、按摩店和汽车维修店，还有两套别墅。卢某称自己还涉足代购生意，包括衣服代购、演唱会门票代购等，利用王丽丽的人脉招揽了不少生意。

王丽丽最初以为自己遇到了“完美男人”。但是2019年下半年以后，卢某似乎换了一副面孔，只收钱不办事的情况越来越多，代购的商品也多是假货，并且，他开始向王丽丽借钱，拖欠的债款达到五六十万元。

结婚后，卢某几次说要到广东见丈母娘，但临出发前又以各种理由推脱。王丽丽的家人与朋友称从泰国警方处得知，事发前卢某在泰国的签证已经逾期四年。

此前，南方周末记者曾联系到卢某在台湾的大学同学廖约翰和马来西亚女子徐慧琴，证实卢某确实存在多起欺诈行为。另据台湾媒体报道，卢某因涉嫌欺诈、伪造文书，于2015年6月潜逃泰国。南方周末记者从台湾警方的公开通缉查询系统中发现，卢某至今仍被台北、新北和桃园“地检”通缉。

这是第一起中泰线上庭审，女方的6名证人通过视频连线提供证词，讲述卢某如何行骗，又如何在杀人灭口后，用王丽丽的微信给母亲与闺蜜发消息。

庭审过程中，法官问黄华：“证人，你是否要求赔偿金？”黄华只希望重判卢某，“钱换不来我女儿的命，我希望杀人犯杀人偿命。”

而在该案首次开庭时，受害人家属曾提出民事赔偿2060万泰铢（约450万元人民币）诉求。

口供多处有矛盾

认识王丽丽后，卢某便让王丽丽在关系网里帮他做宣传招揽生意。“代购衣服、鞋子、名牌包、演唱会门票，请师父做法事”，不管客人有什么需求，卢某似乎都能满足。但是，越来越多的客人发现收到的是冒牌货。

卢某还曾声称自己认识不少台湾明星，周杰伦、詹雯婷都曾是他父亲的学生，他可以通过关系买到演唱会的内部门票。

证人张强是王丽丽的朋友，曾委托卢某购买2019年12月29日在深圳举办的周杰伦演唱会门票。他付给卢某三万多元人民币，想要买约27张票。卢某收了钱后，以各种理由拖延交付门票。演唱会当天，卢某告诉张强，演唱会没有举行，而当时张强就在演唱会外。

实际上，庭审过程中，卢某的口供多次出现矛盾之处。

第一天庭审，他承认演唱会门票一事：“因为当时香港比较乱，演唱会的位置一直变更，所以取不了票。我也答应了等丽丽回国，这笔钱就还给她朋友。”

然而第二天，卢某又换了一个说法，称在演唱会出问题之前，张强就要求退钱。

证人梁安妮曾委托卢某代购一个LV包包，卢某告诉她月底能够交到手上。拖了两个月，一直没能交货。在梁安妮的要求下，卢某后来才退款。

提供虚假物流信息、卖假货、收钱不给票，对于张强和梁安妮提到的诈骗行为，卢某表示只是生意上的问题。“我们的客人很多，做生意肯定会有问题，现在有问题没解决，是因为我被抓了。”

据南方周末记者现场了解，王丽丽还帮卢某拉到了一桩做法事的生意。

当时王丽丽的同学吴静的母亲住在ICU，想找师父帮母亲祈福。卢某告诉吴静，自己认识芭提雅的师父，可以帮忙找师父做法事，收了她大约一万块。母亲离世后，吴静感觉自己上当受骗。

“她妈妈不是当天死掉的，一个多月后才死掉的。因为现在死者死了，全部人都在数我的不是。”卢某辩称，不仅是自己在赚钱，王丽丽也有赚，两人是正常的合作关系。

不过，证人许卉否定了这一说法：“丽丽本身有正当职业，打理美容院，月入两三万，哪里还需要跟他合作做生意？”

王丽丽也成为卢某的债主。

梁安妮提到，卢某曾以资金周转不灵为理由，让王丽丽借钱给他。光是王丽丽跟梁安妮提到的借款就有20万：某次，王丽丽在支付宝借了10万给卢某；后来又刷了几张信用卡凑了10万给他。

卢某对此统统否认。表示他和王丽丽只有一笔共同的贷款，是为了养育孩子，并且这笔贷款一直都是他在偿还，“每个月还一万，已经还了四次”。

王丽丽最后一次去往泰国之前，曾跟几个朋友说会向卢某要钱。“她说的讨钱是指我们那笔10万元共同贷款第五次还给银行的钱，不是帮朋友追的钱。”卢某解释。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目前向卢某讨要债款的至少有十人，总金额大概50万。除此之外，有二三十人收到了山寨的耐克鞋子、阿迪达斯鞋子、LV包包等。

没有见到结婚证

据梁安妮了解，2020年4月，卢某带王丽丽到春武里府登记结婚。但是王丽丽出事后，这张结婚证却无从查找。梁安妮怀疑，卢某根本没有身份证进行登记，带她去注册，“是骗婚、骗生小孩、骗感情”。

登记结婚时，卢某让不懂泰语的王丽丽在门口等待，独自进了政府大楼。还告诉她为了成功办理，自己缴纳了大约40万元人民币作为押金。王丽丽并没有见到结婚证，卢某称，结婚证要扣押在泰国移民局。

没有戒指，没有婚礼，王丽丽却将这次“登记”当作是步入婚姻的证明。

“没有做假的结婚证，我只是让她把证件给我，等到时机了我去申请。”卢某否认与王丽丽办理过结婚证，他表示，两人已经达成共识，等生完小孩再去申请，去问问有谁可以帮忙办理。

黄华在泰国期间，见到女儿在卢某家“干保姆的活”。王丽丽需要帮忙照顾小狗以及卢某与前妻所生的大儿子。黄华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卢某一家很奇怪，从不做饭，大儿子的伙食只有面包和牛奶。有一次，王丽丽给大儿子做了一碗面条，大儿子吃得狼吞虎咽。

“我就一个女儿，所以会娇生惯养些。”黄华说，“到现在也没吃到女儿做的一顿饭，我也是没这个命。”

生产后，卢某以医院不给陪护为理由，让王丽丽独自在医院待了7天。卢某曾经承诺带王丽丽去五星级月子中心调理身体，但最后证明这又是一张空头支票。

与卢某认识几个月后，有一天，王丽丽很高兴地告诉闺蜜，卢某带自己去签署了相关文件，自己成为他的遗产继承人。

卢某在庭上否认了这一点。他说，他确实有奶奶留给他的遗产，只是聊天的时候跟王丽丽提过，但没有让她签任何文件，“她跟我不同姓，是不能继承的”。

“不知道丈夫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2020年1月8日，卢某在一家旅馆里杀害王丽丽，并将其藏在行李箱中，带到班帕海滩边抛尸。该案首次开庭时，卢某曾否认蓄意杀人，称自己与王丽丽发生争吵，过于激动而失手杀人。

在王丽丽被害前，2019年12月29日，王丽丽最后一次踏上泰国国土。她告诉家里人与朋友，自己已经“没有钱再变出来，无法偿还卢某的债款”，她要去泰国向卢某讨债，还要把小孩带回来中国抚养。

生完孩子后的王丽丽情绪非常低落，连母乳也没有。为此她特别愧疚：“如果有一点母乳给孩子吃就好了。”她当时告诉梁安妮和许卉“不知道丈夫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许卉本来打算陪王丽丽一起去泰国。但当时卢某告诉王丽丽孩子病了，心急如焚的王丽丽丢下闺蜜独自一人前往泰国。

得知闺蜜独自前往泰国，许卉曾在微信给她留言：“你给我发定位，我过去后找你，有什么事随时报警。”

不过，到了泰国见到孩子后，王丽丽心情好了不少。卢某再次向她许诺，要带着父母和大儿子一起跟她回广东，见她的家人与朋友。

至于之前拖欠的钱，卢某称在台湾的妹妹会汇5万元美金给王丽丽，让她把这笔钱还给要求退款的朋友。卢某过后还把一张汇款单给王丽丽看。

王丽丽认定卢某这次不会再欺骗自己了。怀孕期间，卢某曾在王丽丽面前吐血，说自己患胃癌，之前收的钱有不少用来看病了。2020年1月5日，王丽丽还在闺蜜三人群里询问广州哪家肿瘤医院好，她打算到广州的银行办理好手续后，要带卢某看病。

1月7日，王丽丽很高兴地跟母亲、闺蜜说要在老家办酒席，带卢某一家去见亲朋好友。为此买了8号的机票，还在喜来登酒店订了两个房间。

没有人知道1月8日中午到下午王丽丽经历了什么。

当天上午11点多，王丽丽还跟梁安妮兴致勃勃讨论新房怎么装修。但是到下午便联系不上。过了几个小时，王丽丽用微信给母亲和闺蜜发消息，梁安妮发现字体变为了繁体。

那天晚上7时许，黄华接到卢某的电话，说他们已经到了广州，但因为孩子缺一个证件不能下机，需要立即飞到台湾办证件。

庭上，卢某承认在1月8日、9日用王丽丽微信联系的是他，因为害怕王丽丽母亲知道女儿遇害。

1月11日晚上，梁安妮收到泰国朋友姜先生的信息，里面是海滩上发现的尸体照片。通过身体上的文身和相关物件，梁安妮确认王丽丽已经遇害了。去医院认领尸体的时候，梁安妮见到了王丽丽最后一面：“情况很惨烈，一只脚全是淤青，整个头都肿胀了，颈部有很深的淤痕，像是受过虐待。”

卢某一直坚称自己是激情杀人。

监控拍到，1月6日卢某到商店买了行李箱、松紧带等物品。卢某在庭上解释，买松紧带是为了绑垃圾，每个月都会买。

对于王丽丽在出发前和闺蜜们称要找自己讨钱的说法，卢某回应说：“丽丽跟别人这么说，是跟别人开玩笑。她生完小孩脾气不好，就觉得我骗钱，觉得我不老实。”卢某表示两个人已经说好把孩子带回中国，等儿子三个月大可以坐飞机，就让他回中国，

王丽丽被害后，梁安妮曾登录王丽丽的微信，才知道1月8日、11日，卢某把死者微信上三万多块转出，且此前还有不少王丽丽给卢某的转账记录。梁安妮回忆，王丽丽提过只有她转钱给卢某，卢某从来没有转钱给她。

在庭上，卢某表现镇定。他回答女方代理律师的提问时，说“我只是犯了一个错误”。

梁安妮从泰国警方听说，卢某当天到了海滩，还在一个大排档上吃了一碟炒饭，喝了一罐啤酒。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丽丽、黄华、梁安妮、许卉、张强、吴静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张熹珑